上面每隔幾頁,總有寥寥幾筆隽秀的字迹批在空白處,那些字迹用的墨并不講究,于是那些字便随着歲月流逝愈發淺淡。
它旁邊有朱筆模仿謄抄的痕迹,又加上了自己的想法,密密麻麻的越寫越多。
後來,他寫的少了,對過往的記憶也越發淺淡,他忘了很多東西,似乎都是些瑣事,并不重要。
那些空出來的地方被朝堂、後宮、邊疆、天下填滿,甚至它們約占越多,他都有些憶不起她的模樣。
他曾找人描了她的畫像,又将它們盡數藏了起來,那些畫師妙手丹青,但他們畫的既像又不像。
那些筆墨再好,也無法勾勒出她的一颦一笑中的氣質神韻,甚至比不過她留下的那寥寥幾語來的生動。
他時常在想她寫下這些字時是什麼樣的神情。
是不是又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曬着太陽,手邊擱着筆墨。
一邊懶洋洋地翻着遊記,一邊又随手抓兩顆葡萄或者什麼塞進嘴裡。
最初那幾年,他看着那些字還能想到這些,仿佛那一瞬看見她在自己面前,後來,他連自己在旁批注那些話時是何種心情都想不起來了。
熟悉的筆記,卻是陌生的文字。
他隻記得,她不在了,他得替她照顧好,他們的阿枝。
今日守夜的小太監似乎躲了懶,一絲夜風順着未曾完全合攏的雕花窗吹了進去,紗帳輕飄,拂過桌案與案後半倚着的身影。
那身影已許久未動,年老的太監推開門,将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爾後順手收起案上半開的書卷,将它重新放回原處。
“……陛下?天色已晚,奴才端了剛煮好的安神湯,陛下可要飲些。”
話音未落,案後的中年男子睜開了惺忪的眼,許久之後,他才略微動了動,“阿枝……快要回來了吧?”
“禀陛下,算算日子,公主應當這幾日便要到了。”
中年男子輕嗯了一聲,長久之後才道,“我有些累了,回寝宮吧。”
季厭預想過會在東宮再次見到沈子青,隻是沒想到這麼晚。
直到婚期前幾日才見到了她出現在東宮。
“你答應了同太子的婚約,為什麼?”
沈子青問出來的一瞬間,又自嘲地笑了,“我問這個做什麼,左右他的事情與我并無相關。”
季厭站在廊下,金簪雲鬓,清雅的衣裙換了繁複的錦繡華服,身後的侍女如雲,幾乎已是準太子妃一般的形制。
“沈姑娘,”季厭微笑颔首,“不知沈姑娘為何覺得我不能嫁給太子,因為謝霜嗎?還是因為太子妃這個位置?”
沈子青表情一滞,道歉道,“是我失禮了。”
若同季厭許下婚約的是平常人也便罷了,可那人偏偏是太子,在一衆勢力的角逐中,他選擇了毫無背景和勢力的季厭。
以太子的性子,隻有兩種可能,這是他對皇帝做出的示弱或退讓。抑或,季厭所能帶來的利益,已跳脫嶼國朝堂的範圍。而他們的太子,有着更大的野心。
憑借她這十幾年對于太子的認識,沈子青更傾向于後者。
但是太子妃之位,她也想掙上一掙。若是能勸退季厭,太子妃便隻能重新擇選。
周長赢不喜受制于人,他更喜歡将所有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比起師素素和她身後的整個師家,她的勝算自然更大。
季厭屏退左右,沈子青了然,“季姑娘有話與我說。”
“你愛謝霜嗎?”
這個問題實在突兀,若不是季厭的眼神過于清白認真,沈子青幾乎要以為她是來尋釁的。
父親一直說她是個直性子的人,愛與不愛皆遵從内心。
她願意為了愛去付出,也會為了自己的這份愛去追問一個早已知曉的答案。
隻為了,了斷自己最後的念想。
“……謝霜,我隻問你最後一次,你當真不會娶我嗎?”
沈子青垂眼望着忙着替自己包紮的少年,他的動作輕柔又認真。
眼前的他與千千萬萬個回憶裡的他重合,少年英姿,能文能武,又一身正氣。
她所聽過的最好的描述放在他身上都不為過,而恰好他們又有婚約。
她也曾幻想,他們是佳偶天成,世間良配。
少年聞言動作停頓了一下,繼續包紮。
他沒有回答,但這已是最好的回答。
淚水不受控的從臉龐滑落,她覺得,他們之間相連的一根線好像就此斷了。
他從她的生命裡慢慢離開,這一次見面,或許便是永别。
他有他的道,她也有自己要守護的東西。
“那好,”沈子青拭了拭淚,聲音微微啞了,“此去便預祝謝兄一行,守住本心,修行無虞,問鼎天道。”
謝霜将她的傷口包紮好,良久才起身,朝着沈子青深深拱手。
“祝沈姑娘一生,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呵,平安喜樂……
沈子青道,“姑娘也以為,我很愛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