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晖此刻已經快要散盡,夜幕接踵而來。
那濃烈的顔色在天邊交織,極緻的輝紅與夜色糾纏着,最終歸于沉寂。
隻是,季衡的心卻沒有那麼平靜。
這幾日與她相處,他才知道,她并非一直是如此冷心冷情,隻是不知經曆了什麼才會性情大變,與過去截然不同。
她明明也曾會笑、會鬧,會肆無忌憚地展示自己的快樂。
可她記憶裡的那段時光,她似乎過得并不算好。
和家人分散的時候,她年紀太小了,她甚至分不太清是因為入城的流民太多,被沖散了,還是她被故意丢棄了。
她隻記得自己叫阿厭,其實是煙還是雁,抑或是其它哪個字,她也記不清了。
所幸,她很聰明,即便是做乞丐,也想法設法活了下來。
後來,她遇到了一對年老的夫妻,他們收留了她。
他們的小院子有些破敗,卻收拾的很幹淨,那裡是她記憶中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段溫暖時光。
老婦人姓季,于是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季厭。
然而兵荒馬亂的時代,安甯隻是一場短暫的夢。
他們的院門被踏破,濺血的馬蹄嚣張地從門口走過。季厭趕到的時候,那火已經燒到了隔壁那條街。
死的死,傷的傷,那幾日的鮮血幾乎染紅瀚京的所有街道。
而她,又沒有家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她有過當流民和乞丐的經驗,愣是在流民堆中活了下來。
不過,她可不僅僅會搶飯,她還會想辦法從當官的手上弄吃的。雖然危險,卻能養活自己,還能養活不少比她還小的小家夥。
季厭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似閃爍着光芒,頗為自豪。
季衡看着她,心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愈發喘不過氣來。他眼前朦胧一片,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才勉強抑住了眼淚。
她似乎每日都很開心,一頓飽餐,一身新衣,一段屬于自己的悠閑時間,都能令她眉開眼笑。
季衡忽然有一刹那不願意去幫她恢複記憶了,那些記憶裡雖有美好,卻更有令她傷心無法忘懷之事。
快樂短暫,何必自擾。
一道傳送陣法悄無聲息地在摘星樓亮起,季厭被拉着從陣法中走出來的時候,眼睛亮的驚人。
她好奇地圍着陣法走了一圈又一圈,怎麼也壓不住内心的興奮。
剛剛還大亮的陣法已經逐漸暗淡了下去,幾顆高懸的靈石也落回原位,地上隻餘一道預先繪制好的圖案。
季厭一邊琢磨着地上看不懂的圖案,一邊道,“這個陣法,是哪裡都能去嗎?”
季衡站在她身側,溫聲道,“嗯,哪裡都能去,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季厭思考了片刻,搖了搖頭,“暫時沒有。”
她想不出除了瀚京的其它地方,似乎曾聽人提起過北疆,聽說那裡很遼闊,卻很寒冷……
季厭下意識地抖了抖身子,道,“走吧走吧,我好像有點餓了,我們去吃飯。”
站在瀚京的街頭,季厭生出了一種奇怪的陌生感。
明明幾日前還流民遍地,風聲鶴唳的瀚京,如今已俨然換了副模樣。
夢裡的瀚京極盡繁華,入目滿是高樓錦繡,街上一片熱鬧祥和,行人如織,叫喊聲嬉鬧聲不絕如縷。
即便季厭一再告誡自己這是自己的夢境,好夢合該如此,她還是不由為這景象迷了心神。
遇到盛世與安甯是普通人一生最幸運的事情,它讓人們可以活下去,去吃飽去穿暖,去追求夢想與自由。
如果不是被迫,沒有人願意去做流民,去做乞丐,去成為任人踐踏的狗。
季厭走在路邊,一邊為眼前的繁榮驚歎,一邊左逛逛又看看,對所有東西似乎都充滿着好奇。
路邊的攤子售賣的東西種類奇多,花樣也多的驚人,連最為尋常的荷包帕子都有各種各樣的顔色與款式。
季衡走在她身邊,為她用法術遮掩了面容,使得旁人瞧得見卻又記不住辨不出她的樣貌。
他承認他有私心,即使令她出現在了瀚京,也不願她盡早被周長赢發現。
于他而言,那不過是個弱冠青年,雖然聰慧,終歸年輕稚嫩。
但他那張臉,卻足以令彼時的季厭多看兩眼,更遑論是如今心智不過少年的她。
“客官,可要進來坐坐?雅座已備好,您可以進來歇歇腳,吃吃飯。”
季厭打量了下忽然迎到面前的熱情男子,見他穿的周正利落,又擡眼瞧了下他身後那極為氣派的酒樓。
她在心中暗自啧啧稱奇了幾聲,轉頭看向季衡。
畢竟錢是他出,總要征詢一下出錢人的意願。
見他點頭,她立即沖男子道,“揀你們店裡最好吃的菜上上來,恩……先來六道,順便上兩碗米飯!”
進了酒樓,飯菜的香味兒愈發濃郁,季厭又忙不疊補了句,“要快!”
他們被安排的雅座正在二樓,内裡雖小,卻布置得精巧溫馨。
季厭解下了披在身上的短絨披風,她其實并不冷,隻是因着空中飄着的細雪無端生了幾分冰冷的感覺。
她打開了那扇朝外的雕花小窗,天色透進來,房中一瞬開闊敞亮了起來。
她托腮靜靜瞧着樓下的情景,街上人來人往,在她眼中似乎都是美好的存在。
季衡望着她的背影,此刻她的模樣與記憶中的季厭重疊,她從來都是她,變了又好像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