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茶水澆在地面上,瓷器碎裂的聲音炸響在屋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江懿驚疑不定道:“你這是什麼茶?”
察科微微欠身:“是府邸中原本就有的,随意挑了一種沖泡,您有什麼問題嗎?”
江懿遲疑地将茶壺蓋子打開。
一壺茶水在陽光下靜靜地泛着光,似乎并沒有任何異常。
可剛才他嗅那杯茶時,分明在茶香中聞見了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怪異到瞬間察覺出了其中的不對勁。
“算了。”
他将茶壺蓋上,往旁側推了推:“不喝了,你拿出去吧。我倦了,要睡會兒。”
察科的面上稍縱即逝過一絲怪異的神情,十分順從地将托盤端了起來:“既然如此,奴便不打擾您了。”
江懿正奇怪于他突然軟化的态度,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從咽喉處爆炸般地散射而出,幾乎是一順便便席卷了半個身子。
他的手倏地緊緊捏着桌角,冷汗如瀑般落下,身體痙攣似的劇烈顫抖着,悶哼聲不受控制地從唇邊溢出。
江懿幾乎是一瞬間便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猛地擡頭看向察科,恰好看見他唇角翹起的弧度。
“江大人,你很聰明,不愧是曾次次帶着隴西軍擊退烏斯的人。”
察科輕聲說:“但你有沒有想過,烏斯多濕沼,其中的毒草很多人可能聽都沒聽過,自然也不會猜到有一種毒隻要見了空氣便會立刻揮發。”
是毒嗎?
江懿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上壓了塊石頭似的憋悶。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呼喊,卻隻聽見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連一個完整的字都說不出。
“在茶被倒進杯子裡的時候,你便已經将揮發的毒吸進去了,”察科俯視着他,似乎在看一個死人似的,“其實這也隻是毒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藏在早晨的膳食中。若将軍要查,也什麼都查不到。”
江懿耳膜充血,聽什麼聲音都如蒙了層薄霧似的朦朦胧胧,明明很簡單的一番話,聽在他耳中卻如此晦澀難懂。
他身子向一旁歪去,重重摔在地上,發出一道沉悶的響聲。察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一旁看他毒發時滿臉痛苦的樣子,似乎自己剛才并不是在談論如何下毒,而是今日的天氣如何。
“你們漢人講究死要死的明白,所以我告訴你了這一切,也算好生待你最後一程,”察科最後道,“君上說你妖言惑主,将軍在你身邊久了定要出事,說不準哪天要對他兵刃相見。我與你無冤無仇,如此這般也是迫不得已,你多擔待。”
他說着便端起桌上的托盤,順帶将地上的碎瓷片細心地收攏起來,沒留下半分痕迹。
江懿急促地呼吸着,看着察科慢慢向門外走去。
門被人輕輕關上,他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影影綽綽間慢慢黯了下去,繼而歸于一片沉寂。
在生與死的縫隙間,江懿卻格外平靜,好像已經等待這一刻很久了,此刻終于得償所願。他慢慢墜入黑暗,似乎墜入了一場再也醒不過來的長眠,恍惚中又閃回過隴西時的記憶。
那本是夏末時節,但隴西的夜晚與白天溫差很大。江懿不小心着涼害了風寒,渾身上下哪處都不舒服,恹恹地躺在帳中不見人,生怕把病傳染給其他人。
裴向雲卻是個不守規矩的,晚上趁着輪值的士兵換崗,悄悄溜進了江懿的帳中。
江懿披着件冬天才會穿的大氅坐在桌前,正提筆寫送往燕都的折子,忽地瞥見門口有處黑影動了動,把他吓了一跳,嗓音沙啞道:“誰?”
裴向雲從帷幕後探出頭來,低聲道:“師父。”
江懿挑眉,心中略有幾分不快:“不是說不讓你來了麼?”
尚顯青澀的少年慢慢走到他桌前,垂下眼:“我想師父了。”
原本在軍中随意走動,甚至于擅自闖進丞相的軍帳都算得上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江懿不願意見他如此沒規矩,正要訓斥他幾句,一聽這話後立刻心軟了下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咳嗽幾聲後擺擺手,沒力氣與他生氣:“回去吧,别連帶着你也病了。”
可裴向雲卻仍站在原處,一雙眼睛緊緊粘在他身上,片刻都不願離開,似乎生怕他消失一樣。
“看着我作甚?”江懿不得不将筆向旁邊一擱,闆起臉訓他,“你要是被張老将軍捉住,是要去挨闆子的,你可知道?”
裴向雲小聲說:“學生不怕挨闆子。”
“那你怕什麼?”
江懿疑心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剛要趁勢再數落他兩句,便聽少年說:“我怕見不到你。”
這回他徹底沒轍了。
裴向雲似乎清楚地意識到自家師父面冷心軟吃軟不吃硬,故意用這些撒嬌似的話來讨他歡心。
事實上他确實拿捏住了江懿的軟肋,讓人不舍得再多說一句重話。
“病好了自然就能見面了,也不差這幾日,”江懿說,“你不知道傷寒病有多兇險,聽師父的話,走吧。”
裴向雲不言不語,上前一步,輕輕将他的手攏進自己的掌心。
少年不過十五歲的年紀,手心的皮膚卻不似一般同齡人那樣光滑,反而包着一層繭一樣,摩挲得江懿指尖跟着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