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君一臣見着邱晚進來了,小皇帝立馬坐直了,而涼王則居高臨下望着邱晚。
邱晚雙手交疊,朝小皇帝行了個最高級别的跪拜禮:“邱朝邱辭兮,拜見陛下。”
涼王嘴角一抽,涼飕飕看着邱晚裸露的雪白後頸,恨不得一把掐下去。
“快請起。”小皇帝道。
“謝陛下。”邱晚直起身,擡眸向小皇帝看去,四目觸及之時,兩人俱是一愣,邱晚眼中是驚、是疑惑,而小皇帝則是極其收斂的、不動聲色的喜。
殿中一時靜了。
涼王率先說道:“既然南邱有意求和,此事當趁熱打鐵,一應細則奏疏中已分列明晰,請陛下盡快下旨,使團即刻便可出發。”
“皇叔不急。”小皇帝握着龍椅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純金龍頭,緊張地摩挲着,他徐徐說道,“朕倒想問問,這位邱太子本人的意願。”
“陛下!”涼王厲聲喝道。
小皇帝吓得渾身一抖。
“南邱乃戰敗國,邱辭兮乃戰俘,所有主動權都在我北雍,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當權衡利弊,速作決斷!”
“多年來,北雍一直深受乾邱兩國大江聯盟之威脅,如今如此天賜良機擺在眼前,陛下還要猶豫嗎!”
“至于邱辭兮,”涼王走向邱晚,看所有物一樣看着他,“陛下就更不用問了,他已經是本王的枕邊人,差的不過是一紙婚書。”
小皇帝瞠目結舌,他看了看涼王,又看向邱晚,随後劇烈咳嗽起來,他咳得面目通紅,那聲音仿若要将心肝肺通通咳出來才能罷了。
他緩了好一會,仍不放棄道:“此事,絕非大國之所為,朕……朕怕留罵名于千古……”
“陛下!”涼王将指上玉韘咣當砸碎于小皇帝腳下,怒道,“本王怎麼教你的,婦人之仁,何以為君!”
滿殿侍候之人吓得齊齊跪地。
“陛下。”邱晚出聲了,“方才我在殿外遇到一隻畜牲,着了驚,弄髒了衣裳,可否借陛下禦所換下衣裳?”
涼王側目望過來。
小皇帝急得站起來,忙忙應允:“好!”
涼王還要說話,小皇帝忙搶先道:“請皇叔息怒,皇叔教訓得是,此事一會再議。”
邱晚被小太監引往後殿去了,小皇帝走下龍椅,在殿内心不在焉轉了兩圈,又吩咐尚食局送來茶與點心。
直到小太監說該用藥了,他才一溜煙跑了。
甩開涼王安排的眼線,小皇帝的腳步立馬變得輕快起來,他溜進後殿外的一間暖閣,推門便見邱晚背對着門,已換上一套幹淨的衣裳,正拿着腰帶在細細地系。
“是朕新做的便衣,未穿過,辭兮兄……你莫要嫌棄。”小皇帝緊張道。
“北雍皇帝的衣裳,我怎敢嫌棄?”邱晚轉過身,攤開雙臂,說道,“略長了些。”
“一别多年,我長高了,你也長高了。”小皇帝臉上漾出一抹笑,他又拿起一側的白裘大氅,披在邱晚肩上,“朕記得你最怕冷了,這件也穿上。”
邱晚指尖一頓:“當年在無妄寺,你說你是樓蘭行商被綁架的兒子。”
小皇帝笑了:“當年,你還說你是遊方小道士呢。”
邱晚坦然道:“我說的是真的,那會我與師父四處遊曆,确實是個小道士。”
小皇帝似有難言之隐,歎道:“是朕騙了你……後來,朕派人四處尋你,朕做夢都想……”
他欲言又止,再看向邱晚時,目光凝重了許多:“沒想到會是你!怎麼會是你呢?”
邱晚往窗外瞟了一眼,示意他當心隔牆有耳。
他端過一杯茶水,走到書案旁,以手指沾了茶水,微微看了小皇帝一眼,似在度量什麼,随即在那桌上寫道:“君在朝中,有實權否?”
小皇帝眸色一暗,略為難堪,搖了搖頭。
邱晚又寫道:“我有一策,可助君奪權。”
小皇帝驚訝地看向邱晚,他迅速朝窗外瞄了一眼,也沾了茶水寫道:“朕想救你。”
邱晚看着小皇帝眼中的熱切,寫道:“既可助君奪權,亦可救我,更可保雍邱十年休養生息。”
小皇帝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他捏了捏手指,寫道:“是何良策?”
邱晚又看了小皇帝一眼,寫下三字:“殺涼王。”
小皇帝當即驚呼道:“不行!”
他緊張得一跺腳,咬着牙,寫道:“朕做不到。”
他用手抹掉,又寫道:“沒有涼王,北雍就完了!”
邱晚靜靜瞧着他那窩囊害怕的模樣,鄭重寫道:“北雍有陛下。”
小皇帝怔怔看着邱晚,他不明白這人身處這樣的境地是如何鎮定自若同他說這些的,還顯得這麼胸有成竹。
“容朕再想想。”小皇帝氣餒地往矮榻上一坐,直揉太陽穴。
邱晚知道這事一次兩次成不了,但今日必須在他心中埋下一顆種子,他索性走過去,握住小皇帝的手。
“辭兮?”小皇帝睫毛顫了顫,一雙小鹿眼無辜又脆弱。
邱晚在他掌心寫道:“雍軍隻知涼王,不知雍王,君知之否?”
“北雍新鑄的年号錢,背面刻的是涼王的徽章,君知之否?”
小皇帝的手在抖,他反手握住了邱晚的手,攥得緊緊的。
邱晚卻抽開了,他整了整儀容:“謝陛下賜衣。”
“辭兮!”小皇帝神情顯得很痛苦,他壓低聲音道,“涼王……涼王他有沒有欺負你?”
邱晚幾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經不會再為此類事刺疼了,不知是因為吸多了血,還是因為吸多了涼王的血,他似乎也沾上了殘忍,他故意刺激眼前這個小可憐的心:“這并不重要。此事不成,我不會苟活。”
“辭兮!”小皇帝極力壓低着聲音,漂亮的大眼睛似要哭了。
“陛下若有決定,随時可再找我。”邱晚退了幾步,又問道,“我記得陛下那時還有一個弟弟,受了重傷,他現下如何了?”
小皇帝噙着淚,摳着桌角:“他……很好。”
邱晚點點頭,走了。
今日這番際遇,是邱晚沒有料到的。好事是,小皇帝竟是舊相識,并且邱晚于他有救命之恩,而壞事是,小皇帝比傳聞的還要懦弱無能。
邱晚所謀之事無異于剔北雍之筋骨,從朋友的角度,這并非君子所為,可從邱太子的角度,邱晚不可不為。
這世間是非黑白,并非隻有一把量尺。師父常說,守住心中光明,方可正身于天地間。邱晚并非要做什麼正人君子,他唯願,于泥沼中,守住本心。
他心情複雜,獨自走在帷幔飄飛的長廊,北雍的風夾着雪花,冷冷打在他臉上。
可邱晚一點也感覺不到冷了。
“去了這麼久,做什麼了?”邱晚被一道魁梧的身影擋住。
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我迷路了。”邱晚說道。
涼王一把揪住邱晚的手腕:“以後不能放你出來見人了。”
邱晚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涼王已拽着邱晚直接出了宮,他甚至都不等小皇帝了,将邱晚往馬車一扔,便同來時路一樣,将邱晚抱于懷中,沉默着不說話。
邱晚心下感覺哪裡不對勁,轉眼回到了王府,涼王将他抱起往肩上一扛,便下了馬車。
正巧碰見蕭寂外出回來,一刀推着輪椅,喚了聲“王爺”。蕭寂沒有作聲,他今日換了身世子制服,帶金佩紫,與昨晚很是不同,倒顯出一派龍章鳳姿來。
邱晚的目光與蕭寂短暫觸及了一瞬,便被涼王以極羞恥的姿勢扛入了院。
滿府之人避諱不及,紛紛垂首跪地。
回到了香雪塢,涼王大喝一聲:“伺候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