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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邑考是在一片朦胧中醒來的。
耳邊人聲嘈雜,像是隔着一層紗,聽不真切,他頭暈目眩,也無力去分辨。直到睫毛輕顫幾下,緩緩睜開眼,他視線渙散了好一會兒才漸漸聚焦,那瞬間父親和母親的臉龐映入眼簾,眉眼之間盡是愁雲憂色。
“考兒,你醒了!”太姒聲音裡帶着哽咽,指尖顫巍巍的拂過他的額角臉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母親……”他嗓音沙啞,幹澀得幾乎發不出聲來,“我沒事,讓你們擔心了。”
“别說這些,你可還有哪裡不舒服?”姬昌扶他坐起,太姒立刻在他身後墊了軟枕。
他搖搖頭:“沒有,隻是有些乏力。”
“大病初愈是會有些脫力,再休息幾日就好了。”太姒手微動示意,婢女立刻端來溫茶。
他安靜低頭啜飲,溫熱的水流潤過喉嚨,思緒也随之清明了幾分。
“阿昙姑娘當真神醫,”姬昌長舒一口氣,歎道,“不僅治好了你,連你何時醒都算得分毫不差。”
伯邑考指尖微微一顫。
……是她?
那些混沌中萦繞不散的藥香,那些昏沉時拂過額角的冰涼指尖,那些如夢似幻的低語……原來都不是夢。
真是她。
“是阿昙姑娘救了我?”
“除了她還能有誰擁有這般醫術呢?”太姒接過空茶盞,偏頭的那瞬間忽而頓了頓,眼眶又紅了,仍是有些後怕,“幸虧發兒執意要去她隐居的地方将她請回,若非如此,你這次……阿昙姑娘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伯邑考垂下眸子,掩去眸中翻湧的情緒。
“她……發兒呢?”他輕聲問。
“發兒這幾日因為擔心你而郁郁寡歡,阿昙姑娘今日便帶他出去放紙鸢散心了。”談及小兒,太姒眸中含笑。
“噢。”
太姒拍了拍他的手,柔聲道:“他們傍晚就回來,到時發兒見你醒了,必定會歡喜得跳起來。”
伯邑考輕輕“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錦被表面。
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心裡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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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罕見鋪開連綿一片火燒雲,倒映在西伯侯府的地磚上亦是火紅如燃。
府中傳來清脆的童聲。
“阿昙姐姐真是的!”姬發拎着紙鸢,小跑着穿過回廊,“哥哥今日醒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麼重要的時刻,我竟還在外頭玩樂!”
阿昙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雙臂環抱,懶洋洋道:“小沒良心的,見你日日愁眉苦臉,才帶你出去散心,如今反倒怪起我來了?”
緊跟着又眉頭一挑,問:“怎麼,難道今日玩得不開心?”
姬發回頭,嘟着嘴:“放紙鸢當然開心,可若能和哥哥一起就更開心了!”
他忽然加快腳步。
“嗯,還是哥哥更重要!”
阿昙搖頭輕笑,緩步走向小院。還未踏入,便聽見姬發歡快的一聲——
“哥哥!”
她恰轉過拐角,邁入院中,擡眼望去,隻見少年撲進伯邑考懷裡,貪戀着兄長的氣息和溫度,說什麼也不肯松手。
而伯邑考,他就站在檐下,身披素白氅衣,清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的蒲公英。
兩年光陰轉眼而過,他長高了不少,十二歲的少年身姿如竹般挺拔修長,似已經比阿昙還要高一些了,氣質愈發溫潤,如松間明月,石上清泉。
隻是臉色仍蒼白如紙,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像浸在千年寒潭中的墨玉,清潤而深邃。
阿昙看向他時,對上他投來的視線。
他早早的就看向她會出現的方向,而她不過是在擡眸的那瞬間,恰好撞進了他的目光裡。
——像是等了很久。
四目相對的刹那,她歪頭一笑,仍是兩年前慣用的弧度,親善、柔和又明媚。
伯邑考雙唇微動。大病初愈,他眸中仍含着一層薄薄的水汽,稍稍一動,便如湖光潋滟,溫柔而破碎。
“……謝謝。”聲音輕得幾乎像揉碎進了風裡。
阿昙走上前,随意地擺擺手,笑道:“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這幾日聽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可伯邑考還是垂下眼,重複了一遍:“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