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綏射殺偷聽那人時,按在脖頸處的手早就移了上來,捂住陶夭夭的嘴,以防她因驚愕出聲。
可她已經不是那個需要扯動他的袍擺,蹭在他懷裡尋求庇護的嬌嬌女。
那樣的她早在無數個這樣風雪交加的晚上,深埋。
燕綏處理完其他人,視線隻落在陶夭夭眉眼間,忽然神色一抖,一陣狂亂的寒風吹過,燕綏周身戾氣肆意,他整個身體傾軋過來,
“陶夭夭,是誰允許你用這種眼神看我!”
陶夭夭微怔,轉瞬便明白了燕綏話裡的意思。
她今晚聽到看到太多關于燕綏不為人知的一面,初為人母的她,想起燕綏小小年紀就被扔到異國他鄉,受盡了欺負淩辱,回國後母親去世,整日周旋于官家和晉王之間……
有點可憐。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燕綏緊抿着唇,心口仿佛烈火澆油般暴躁,語氣裡已是遏制不住的驚濤駭浪。
燕綏真的生氣了。
在陶夭夭的印象裡,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燕綏總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淵井,沒人敢盯着深淵看,因為無論如何都看不懂,還會被吸進萬劫不複之地。但眼前的燕綏,卻是強壓着怒火的狂躁小狗一般。
要不是手掌被他按在牆上,陶夭夭挺想像拍思齊一樣拍拍他的背。
視線定在陶夭夭紛繁複雜的情緒裡,片刻之後,燕綏被氣笑了。
“回大殿吧,别再出來了,宮裡不适合閑逛。”
說罷,陶夭夭身上的桎梏驟然消失,燕綏負手站那,半個身子被屋檐投下的陰影覆蓋,斑駁在他的側顔,割裂出陰晴不定的光影,他身姿挺得筆直,視線越過她,拉長在漆黑的夜裡。
陶夭夭斂下神色,沒說任何話,倒是頭一遭恭恭敬敬福身,轉身漸漸沒入廊道盡頭。
一條平常的路,陶夭夭卻覺得腳下豎起5層層密密的針,往前走兩步,又宛如踏入冰窟深雪之中,她的脊背滲出一層冰涼的汗,身後已經沒有了動靜,但她又不敢回頭。
她不能保證燕綏真的會放她走。
陶夭夭的手摸上手腕處的袖箭,一簇雪花壓着樹枝,在承受不住的那刻,墜落地上,樹枝微顫,反彈在空中。
一隻溫涼的手掌覆在陶夭夭手背上,陶夭夭渾身一顫,擡眸望去,燕逸之目光沉靜注視着她,眼底的柔和隐隐含着風雲。
他輕輕搖頭,掌心變按為握,将她整個手包裹起來,“跟我走。”
在轉身的那刻,兩個男人的視線隔着長長的回廊碰撞在一起,一個溫涼沉靜,一個猩紅陰冷,注定冰火不能相容。
更何況,倆人之間還隔着陶夭夭。
——
大年初一本是到燕府過節的日子,可是礙于兩人已經從燕府搬出來,兩人都沒提起這事。
實則進宮時,大奶奶田氏曾要到陶夭夭面前奚落她幾句,但被燕忠征喝止住了,“她回來徒增尴尬,就如此吧。”
陶夭夭離府也便罷了,可她氣不過,“她為什麼非要帶走我的孫兒!”
燕玖被殺,田氏隻有這麼一個寶貝孫子。
可父輩的過節太深,說不清道不明,燕忠征隻是一遍遍強調,“别再提起此事,别再提了。”
自從知道陶夭夭是陶章運的嫡女,他日日噩夢纏身,夢裡陶章運提着自己的頭,一遍遍問他,“為什麼害我,為什麼害我!”
不過,大奶奶田氏還是去找了自己的兒子燕逸之,“逸之,你自小性子最是柔和,我知道,這次定然是陶氏的主意,把她休了,你和思齊回燕府。你祖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
燕逸之聞言,也隻說了一句話,“母親,我會考慮的。”
顯然隻是搪塞之事,他根本沒有考慮,也未向陶夭夭透露過這事。
倒是在初二這日,陶夭夭主動說起回燕府之事,“我知道夫君為我着想,但我也不能就這樣陷夫君于不義。”
燕逸之微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同意了。
路上,坐着馬車都能感覺到好似京城發生了了不得的事。街上心頭攢動,不斷有人朝着一個地方奔去。
應天府門口,聚集着越來越多的人,他們聯名上血書,狀告當今戶部尚書燕忠征陷害荊湖南路原指揮使陶章運,實則自己貪墨赈災糧草。
不知是不是巧合,燕綏也在這日回到了燕府,燕府所有的人此時都齊聚一堂。
氣氛卻說不上的詭異。
沒什麼人說話,連平日裡最喜歡張羅的大奶奶田氏都閉嘴坐在那裡,也好似是生氣。以前燕子榮和燕盼兒總喜歡叽叽喳喳的,其他幾個女眷則會小聲地唠着家常,現在都悶聲坐在那裡,三奶奶孫氏面上最喜慶,她新得了兩個兒子,正偷偷看看這個,再觀察那個,仿佛要從中發現其他女眷的愁苦事。
秦南枝自從夫君死了,日子過得越發滋潤,氣色極佳,對燕府其他人一概不管,連表面文章都懶得做。燕盼兒因為出嫁的事得了癔症,一直時好時壞,這次連來都沒來。大奶奶失了兒子,女兒整日瘋瘋癫癫,自己受不了打擊,整日卧病在床也沒來。
幾個爺們兒以前會單獨湊一桌聊着朝堂之事,如今都安安穩穩坐在那,多在閉目養神。大爺像是一下了老了幾十歲,頭發白了一半,雙目無神,看上去比他父親還要蒼老。
一些時間不見,太奶後背彎得更厲害,嘴裡嘟嘟囔囔一直說着别人聽不懂的話,“要變天了,要變天了,快走快走。”
大奶奶田氏不耐煩地疑惑,“晴空萬裡,哪裡就變天了,母親您在說什麼呢!”
“要變天了,快走,快走。”
太奶不僅沒有聽到大奶奶說什麼,上身彎的更低了,扶在桌案上的手不停地在抖動,随着她說的次數越老越多,全身也跟着抖動起來,最後,連同坐的椅子、扶的桌子,都感覺到明顯的晃動。
大奶奶田氏皺起眉,最後實在看不下去,招呼道,“将太奶扶下去休息。”
這時,燕逸之攜陶夭夭走進門,好似整個屋子都在等待着兩人似的。
見兩人進來,誰都不理的秦南枝站起來,向陶夭夭福身打了招呼,陶夭夭颔首相應。三奶奶淡淡地點了點頭,對于陶夭夭,她現在怕七分。
兩人先向大老爺和大奶奶行禮。大奶奶忙不疊抱過思齊,一紅包沉甸甸的金豆子塞進他懷裡,
“我的乖孫孫,快讓祖母抱抱。”
上下端詳了好一會,大奶奶田氏嗔道,“怎麼瘦了,我說把乖孫孫送回府裡養你們偏不聽,你看都瘦了。”
還沒等陶夭夭或者燕逸之如何回話,一直不言語的大老爺燕忠征睜開眼,他今日異常地煩躁,“少說幾句。”
連面子都不給夫人留了。
大奶奶田氏被一句話堵得一怔,回頭狠狠瞪了夫君一眼,最近他總是一驚一乍、疑神疑鬼的,和他母親太奶一樣,煩都煩死了。
“我說兩句怎麼了!本來就是,燕府的子嗣怎麼能流落在外。”
氣急敗壞說出來的話,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好似是多年前太爺找回燕綏時說的話,結果家裡出了一連串的事。
大老爺燕忠征聞言,臉色鐵青,鼻孔裡噴出口氣,“都齊了,開宴吧。”
因為家裡有去世的人,這個年過分冷清。燕逸之告知他要回府拜年時,燕忠征甚至想拒絕。
他心裡最近總是墜在半空,短短一年的時間,他雖然連升兩級,但府裡也死了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