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生應聲跪下,“臣來遲知罪。”
官家顯然不是為了他的事,而是晉王過繼立儲逼得太緊,看見羅雲生跪在那裡,臉色黑得如烏雲壓境,
“回禀的公公說,你為了草藥,不肯即刻進宮見朕?!”
“微臣不敢。”羅雲生叩首,“臣昨夜得了一個方子,可治療此次瘟疫,且田一巷的百姓已經受益,臣怕走路風聲草藥價格飙升,所以連夜囤好草藥,就等今日搭棚施藥。”
“你這樣說,的确是草藥強過朕。”官家猛得拍桌子,剛沏的茶一哆嗦,濺出幾滴,“你好大的膽子!”
“臣不敢,民心即是天下,官家是天下之主,臣隻是想替官家守住這天下。”羅雲生話音擲地有聲,心中卻無比厭惡和害怕,父親當年也是一心一意為百姓,可是換來了什麼?
不過是查都沒查的鐵證,以及破門而入的抄家。
他不知道是不是官家下的命令,如果是,他該如何為父申冤。
殿内死一般的寂靜。
幾下重重的呼吸後,頭頂才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好,很好,朕的江山就需要你這樣的忠臣去守護。”
腳步聲漸近,左臂被人擡起,官家扶起羅雲生,站在他面前,嗓音變緩,
“朕宣你進宮,隻是想讓你把方子給太醫院的的看看,如果可行,便京城和各個州縣分發下去。”
羅雲生全程跪匍在地,他不知道官家是什麼表情,也判斷不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官家今日所說,是不是隻是對他的一個考驗。
院正此時走進殿裡,羅雲生拿出陶夭夭給他的方子遞了過去,院正仔細查看着。
“可是,對發到各處赈災之事臣有顧慮。”羅雲生拱手道,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卻也是最差的方式。
官家輕疑,“什麼顧慮?”
羅雲生如實相告,“這個方子一旦發到各州縣,赈災藥草的價格定然水漲船高,有的普通百姓就買不起藥草,或者,各州縣無力購買更多的藥草搭棚施藥。縱然是上級發下去的錢糧,也避免不了有人從中撈油水。”
“那依愛卿之見,該如何是好?”
羅雲生又從袍袖中拿出另一張紙遞上去,“這是幾味至關重要的草藥,都是漫山遍野生長的草藥,隻是在各府州縣叫法不同,命各府州縣着醫者看過,寫上當地名字,再張貼出去,就算是買不起草藥的普通老百姓,也可以勉強對抗瘟疫。”
官家将手中的草藥圖也遞給了院正,院正看後,連連稱妙,“羅大人考慮得如此詳實,着實讓人佩服。”
他捧着手裡的草藥,像是一件難得的珍寶,“老臣沒想到還有人能如此運用草藥,能将藥效運用到如此程度,請問羅大人是哪方名醫。”
羅雲生回禮,“并非名醫,是燕府的二夫人,我在田一巷遇見的,她在那裡搭棚施藥,很多乞丐和貧苦百姓的病情都減輕了不少。我聽她說,她也曾得過瘟疫,就是用這個藥方治好的。”
他想起來姐姐小時候就喜歡看醫書,是什麼契機呢?好似是府上曾經有個受傷的小狗鑽進來,她想替它包紮傷口,又被郎中趕出來,所以,一氣之下自己開始翻醫書。
再很久之後,祖母生病,她看得更沒日沒夜了……
“又是燕二夫人!”官家輕輕勾起唇,“還真是個妙人。”
羅雲生知道阿姐前段時間頻繁進宮過,隻是那個時候,他隻聽别人提起過是燕二夫人,并不知道燕二夫人就是阿姐。官家說這話,應該是因為上次獻得子藥的事。
可是,羅雲生之前從來沒有見阿姐之前嘗試過這個藥。她看的藥典非常雜,他曾問過阿姐,她這樣自學,萬一用錯了藥怎麼辦?阿姐告訴他,醫者本就是在不斷地嘗試和摸索中才練就了一身醫術。
前些時候,煙花柳巷裡,出現了大批嗑了藥的人,難不成是阿姐在嘗試藥效?
那麼這次呢?阿姐拿自己的身體試了藥?
想到這裡,羅雲生脊背發涼。
他原先隻以為藥方是哪位郎中給她的,他早就應該想到,阿姐的性子,比先前越來越冷靜了。
她難道不怕死嘛!
這時,羅雲生聽到官家又說道,“等皇子降世,瘟疫解除,朕得好好感謝她。”
直到羅雲生回衙門,十五才離開,羅雲生來不及休息,他身後領着郎中,開始配藥熬藥,整個應天府裡彌漫着濃濃的藥香。從秋日到寒冬,天空中慢慢飄起雪花,一片晶亮的雪粒飄落在陶夭夭面前的藥碗裡。
“下雪了。”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所有的喧鬧好似在這刻停下,所有人停下動作,擡頭看向萬丈天空,紛揚的雪花不知從何處來,落下來時也悄無聲息,京城的瘟疫好像在這一夜間,銷聲匿迹了,所有的哀恸、驚慌,持續的忙碌都在這刻慢慢降下帷幕。
頭頂被傘沿遮擋了視線,陶夭夭轉過頭,似是落入了晶晶亮亮的雪花,隻是一瞬間融化了,“你怎麼在這!”
“不是我,還能是誰?”燕綏将傘遞到她手邊,“拿着。”
陶夭夭沒動,燕綏目光點了點臂窩裡搭的大氅,示意她,“他出城去了。”
燕綏很不想說出這話,可陶夭夭總是能這麼讓他一息之間飄蕩在天空的白雲瞬時烏雲密布,甚至雪花冰雹瘋狂掉落。
“他可真是礙事。”
陶夭夭眼睫輕眨,疑惑問,“夫君出城幹什麼去了?”
燕逸之不可能不告訴她就忽然離京。
燕綏把傘柄又向前遞了一寸,他整個人都暴露在鵝毛大雪裡。
“拿着我告訴你。”
陶夭夭無奈,接過傘柄,燕綏抖抖大氅上的雪花,給陶夭夭披上,慢條斯理地系好繩結,拿過雨傘,“走吧。”
陶夭夭站在原地沒動。
燕綏踏出一步,又退回來,從來高高在上的冷傲,被拉下神壇,“我現在拿你一點辦法沒有。他領了皇命,下去督查藥草是否到位,走得急,連家都沒回。”
陶夭夭仍然疑惑。
燕綏繼續解釋,“南邊有地方發生了暴動。”
暴動?!
災年很容易出現暴動,百姓沒有拿到赈災糧,被逼得活不下去,如果再遇到有心人煽動,可不就會出現這種事。
以前她曾聽父親提起過,有的地方發生了這種事,父親的案卷裡,也有“暴動”兩個字。
馬車在不遠處等待,陶夭夭躲開燕綏的手獨自鑽進馬車,燕綏收回空中空蕩蕩的手,無奈地搖搖頭。
馬車辘辘滾了好久,這個時間線應該早就到了燕府,燕府離田一巷并不遠,她拉開窗戶一角,這條根本不是回燕府的路!
“你要做什麼!”
陶夭夭心下一沉,不好的預感浮到心頭。
見燕綏八風不動,陶夭夭起身朝馬車門口跑去,車門打開,寒冷刺骨的風雪一下子湧進來,刺得陶夭夭睜不開眼,可她義無反顧往下跳。
一隻大手猛然拽住她的臂窩,把她拉回來。
陶夭夭在空中轉了個圈,倒回燕綏懷裡,脖頸處被粗糙帶着厚繭的手捏住,“是不是忘了,我這隻手可是沾着血的?”
燕綏面攏寒霜,幽深而冷淡的眸子凝視着陶夭夭的雙眸,“就這麼不相信我!每次的決定權我都交在你手裡了。”
陶夭夭犯了倔似的,死死扣住他的手,她現在的狀态非常尴尬難堪,整個身體懸在半空中,燕綏一隻手托在她的背後,另一隻手掐着她的脖頸,隻有這兩個可憐的支撐點。
時間凝固在這一刻。
一股烈火湧上來,身軀好像被怒火燒得近乎失去理智,在陶夭夭支撐不住的時候把她甩回凳子上,“坐好,官家召見你。”
咬牙切齒。
剩下的時間,燕綏沒再理她,就算是到了宮門口,也與她保持着公事公辦的距離,
他真的生氣了。
可是陶夭夭總覺得他在盤算計劃着什麼,而這件事與她有關。
宮裡今日的氣氛很奇怪,所有的宮女内侍都神色匆忙,緊張壓抑,又有着隐隐的喜悅。
初一走過來,看了眼他身後的陶夭夭,目光說不上的讨厭,“主子,舒妃剛被太醫診斷出來也有孕了。”
自從用了陶夭夭進獻的方子後,宮裡有好幾位貴人先後有了身孕,但是太後沒有再召見她,陶夭夭知道,因為上次求和離诏書時,太後已經表明了她的态度。
燕綏帶着她到了崇政殿,他們進門時,内侍和太醫剛剛進門,将舒妃有孕的消息告訴官家。
陶夭夭站在那裡,偷偷看向燕綏,宮裡的事,他竟然知道的比官家還早。
官家聽到消息後大喜,手裡那本請奏過繼立儲的劄子也并不刺眼了。
擡起頭看到陶夭夭站在那裡,把劄子輕巧地扔在桌上,“陶氏來了。你真是朕的福将,替朕解決了皇嗣之事,又解決了瘟疫。”
“說,你這次想要什麼賞賜!”官家今日心情大好。
陶夭夭在心裡盤算,一圈又一圈。
她有個大膽的想法和請求,視線落在左前方燕綏微微晃動的袍擺上。
要不要賭一把。
陶夭夭跪下,“民女謝官家厚愛,是官家洪福齊天,庇佑天下,民女隻是盡了綿薄之力。”
她的雙唇在抖,緊攥的雙手冰涼,“先請官家恕民女無罪,民女才敢說。”
官家視線偏移到燕綏身上,燕綏垂眸點頭。
官家随即應下,“好,朕恕你無罪。”
陶夭夭再次磕頭後,上身直起,甚至沒有像今日這麼筆直過,一字一頓擲地有聲道,“民女請官家,重查荊湖南路指揮使陶章運舊案!”
“你是誰?!”官家語氣冷沉,問。
“罪臣陶章運之女陶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