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今琅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關于柳裵。父王将柳夫人關入禁院後,王府上下再也不把母子倆當主子看,日常克扣是常有的事。柳裵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餓得厲害到廚房偷東西吃,下人好心給了一碗酥油飯,管事發現後抓住柳裵就打,柳裵指着下人說,飯是他給我的,不是我偷的。
王府規矩森嚴,下人偷拿偷吃處罰很重。事情報到她這裡時,下人因擅自偷拿被管事打得半死不活,後來送出府,沒幾天就病死了。
明哲保身,無謂他人死活,這是柳裵的立世之道。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保護他人的決心,這讓淩今琅感到意外。
淩今琅看了他一會,點頭。
整個江湖除了溫繁之與滄山,幾乎無人能做盛槐對手。五大掌門協力聯手,勉強與盛槐抗衡。弟子們隻能在遠處觀戰,誰都無法靠近由内力刀風卷起的屏障。
許泠泠與何山鳴表情肅穆,都意識到這将是場鏖戰。
周紫玉原先在關注父親何時能得手殺掉老鬼,視線一轉,眼睛微睜。所有人都避開交戰帶來的厲風,一年輕男人逆風而行,身形堅穩,神色不亂,正是她之前在萬靈寺一見鐘情的那個男子。
強大的内力壓迫下,柯赦緊咬的牙齒咯咯作響,他往旁看去,其餘四掌門的臉色很不好。徐林從未與盛槐交手過,今日一試,真乃震驚不已。江湖年輕一輩中竟有這般能耐的人。
這般想法剛落,徐林整個人被後面來的一掌掀飛。
柳裵打退第一個,五大掌門努力維持的陣勢就亂了,如散沙般一個個潰敗。
周道昌疑惑的看向淩今琅,見她默認點頭,便放聲對衆人道:“諸位掌門請先退下,我的人有話要問問老鬼。”
這話告訴所有人柳裵是己方,也是在提醒盛槐這個事實。
陽光直射在山巅,林中鳥鳴嘹亮,廣場上燥熱渾濁。各方遺留的鮮血在盛槐周圍撒開一張鮮紅色的大網,他站在中央,如被困的迷蟲。
柳裵踏上那張鮮紅色的網,一步步走到盛槐面前。
上百雙目光緊盯着兩人,他們萬萬沒想到,周盟主安插的卧底竟然打入禅柯寺總堂,成了老鬼的弟子。徐州兩處分堂,元宵節分堂據點,難怪這些情報準确無誤。周盟主還真是高。
“你……什麼時候懷疑我的?”柳裵的聲音很輕,這個問題太無關緊要,隻因他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在精神意志方面,柳裵比盛槐差遠了。他害怕看到盛槐對自己失望的眼神,害怕看到盛槐動怒的樣子,也害怕盛槐離他而去。因此今日的場面,他在心裡幻想過無數次,唯獨沒想到盛槐會這麼平靜,甚至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盛槐沒有回答,右手始終握在刀柄上,左手指着不遠處的龍祈,“你認識他?”
柳裵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如實點頭。
方才龍祈處處維護柳裵,可見兩人的關系不僅認識。盛槐此時也發現了,他們同為王府中人。
那麼師父在十裡樓被埋伏謀殺,柳裵是否知情?又是否參與其中?
“他去過十裡樓,你知道嗎?”盛槐問完又覺得沒有意義,柳裵的回答定然是否認的。
“我不知道。”
果然。盛槐冷笑了一下。
柳裵看到盛槐的表情,隐約猜到什麼,他記得盛無渡就是死在十裡樓,龍祈難道參與了此事?他知道的信息不多,一時沒能捋清楚各種關聯,更不知道盛槐已經懷疑他也參與其中。
“你來禅柯寺已有四年,這麼說來,你每一天都在想着如何毀掉禅柯寺。”盛槐自嘲的笑了一下,“卧薪嘗膽這麼多年,你的毅力和耐心真是不容小看。過去我總說你做事直接,急功近利,是我看錯你了。”
有人見柳裵遲遲不聊正事,耐不住性子催促,“快點讓老鬼把勾魂簿交出來,否則我就殺了他。”
這話說的,好像交出來就能免于一死。方才與各派交戰一場,禅柯寺隻餘下不足十人,這些人是組織内的死士。他們站在盛槐身後,呈防衛狀面向四周。
時間緊迫,柳裵所能顧及的不多,“告訴我,禅柯寺其他人在哪裡?”
盛槐不說話。
柳裵走近盛槐,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量說:“隻要你說出他們在哪裡,我就能保全你。”
盛槐看着他,不說話。
“盛槐,都到這個時候了,你為什麼還這麼固執?”柳裵指着盛槐身後禅柯寺的人,“你看看,就憑你今天帶來的這些人,能保你從這裡全身而退嗎?你信我一次,說吧。”
柳裵知道,恐怕在制定武盟大會計劃前,盛槐就已經開始懷疑他。是自己被擺了一道。他真心歎服盛槐的隐忍與謹慎,又覺得有些傷懷。他們之間完全被欺謊,虛僞充斥。
陽光在盛槐身後閃耀,柳裵有些看不清他的臉,“盛槐,你說話。”
“這世上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盛槐臉上沾着血迹,眼瞳又黑又深。
“誰都可以死,你不行。”柳裵說的非常堅定。
盛槐凝望着他,諷刺道:“用他們的命換我的命。這就是你保全我的方式?果真是你會做的事情。”
“我就是一隻随時會被人碾死的螞蟻,我能做的已經是我能為你做到的極限。”柳裵心中惶然,去握盛槐的手落空,道:“我不在乎别人。我要你活着,你要恨我也好,殺我也好,盛槐,活下來,活下來你才能找我報仇。”
旁人聽不大清兩人說話,卻都注意到柳裵想去牽手的小動作,不禁皺起了眉頭。龍祈微眯着眼睛,想上去阻止這場交談,被淩今琅制止。
“他一門心思要保老鬼性命,應該有辦法問出餘黨下落。要是他問不出結果,再殺老鬼不遲。”
“是。”龍祈隻得退回原位站定,目光死死盯着靠近的兩個人。
盛槐後退一步,與柳裵保持距離,幽深的眼眸沾了血色,看起來冷漠又殘忍,“你的自我,虛假,自以為是都讓人厭惡。柳裵,我見過太多背叛者,這些人在我心裡,留不下一絲痕迹。恨你,殺你?你太高看自己了,你不值得被我這麼深刻的記住。”
柳裵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緊咬着牙齒,“我早就知道你的心在别處,可我沒想到你這麼漠視我。”
盛槐沒有多說什麼,語氣漠然,“像你這樣的人隻有皮囊可堪一看,我現在已經看厭了你這副惺惺作态的嘴臉。”
被罵的一無是處,柳裵反倒輕笑出聲,眼中滿是凄涼與無力。
盛槐轉過身去,高舉勾魂簿,大聲道:“你們都想知道禅柯寺剩下的人在哪裡,但是你們永遠都不會找到他們了!江湖,朝堂,市井!鄉野!隻要你們存在,武林存在,禅柯寺永不會衰滅!”
說罷,他沒有回頭,右手一揮,勾魂簿直指柳裵,“誰能殺了他!我就把勾魂簿給誰!”
老鬼師徒在武盟大會上對峙,反目成仇,一切就這麼發生了。
柳裵怔怔的看着盛槐背影,他甚至都不屑于親自動手。
勾魂薄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催命符,不管落入誰之手,必将掀起驚濤駭浪。誰都不想自己的秘密被人窺見。各派人士蠢蠢欲動,礙于周道昌坐鎮,不便對柳裵下殺手。
最先出手的是明霞洞,一個在中原與西塞邊界夾縫生存的暗器門。不如機巧閣名聲大,所制暗器刁鑽陰險,一度被武林正道唾棄。盛槐的蜂刀就是出自明霞洞。郡主廣收江湖豪傑,願意吸納明霞洞加入武盟,扶持其轉為正道。雲谷派滅門猶在眼前。年前,明霞洞雇兇殺妙手觀音,此事若是被郡主知道,明霞洞滿門堪憂。
明霞洞以往劣迹斑斑,他們出手殺柳裵,沒人想到與妙手觀音有關,隻當他們是虧心事做太多不能被發現。剛好明霞洞做了大家不方便做的事,于是誰都沒有阻止。
柳裵師承盛槐,獨自一人應付明霞洞三人的圍攻并不難,目光始終看着那道冷酷的背影,明白自己徹底失去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龍祈不會放任柳裵一人,上前助他抵擋明霞洞的圍攻。
盛槐看了眼并肩作戰的柳裵和龍祈,眼中一片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