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動了動嘴唇,不吭氣了。
“而且,這是瘟疫,是曾讓西域樓蘭一夜滅國的疫症!我不能拿勇士們的命冒險!”
親兵到底沒忍住:“您就這麼相信那個女人?她畢竟是個漢人!”
“如果她騙了我,”耶律将軍眼神冷戾,“我會讓她後悔來這世上走一遭!”
“訪客”就在這時登了門,來人穿着及膝灰色長泡,頭戴寬檐兒氈帽,五官稱得上深眉朗目,隻是發型古怪了些——刻意剃短的頭發隻在頂上留了一撮,因為太過鮮明,反倒奪了五官的存在感。
“耶律将軍,”他稱呼熟稔,神色卻極嚴峻,“是你将疫症帶到這裡,你知道我有多少族人因此病倒嗎?”
他上來就問罪,态度可謂毫不客氣。耶律将軍卻隻淡淡一撩眼皮:“我不來,瘟疫就不會造訪你的族人?據我所知,疫病最早是由中原人的商隊帶來的,是你與中原人做生意的愚蠢決定造成了這場災禍,如今沒法向族人交代,就想把髒水潑到鐵勒的勇士身上?”
他冷笑:“如果你以為,草原的子民和秦家人一樣軟弱好欺負,我不介意用長刀幫你糾正這個看法——李恭将軍。”
這發型标新立異的男人姓李,單名一個恭字,如果崔蕪在這兒就會有印象,汴梁酒樓的說書先生提到過這位的事迹。
沒湊,這就是那位坑了主家,又險些将千裡河西走廊送到黨項人手中的秦氏副将。
在說書人唱念俱佳的講述中,他果敢狠辣、殺伐決斷,差點讓百年世家的河西秦氏絕了後。卻不想這位當世枭雄遠沒有想象中風光,河西之地固然摸不着邊,回到本族的大本營後,也隻能扮演一個跑腿傳話的角色。
可見傳聞和現實之間,少說隔着一條九曲黃河。
耶律将軍單名一個“璟”,其父曾任鐵勒八部聯盟長,後又設宴伏殺其餘七部首領,統一鐵勒逐部。
刨除其殺人不眨眼的霹靂手段不提,此人稱得上雄才大略,一邊是任用漢人、改革禮俗、建築城郭、發展農商,一邊又東征渤海、西伐各遊牧部落,短短十年間,已然建起偌大一盤家業。
耶律璟是他的第二個兒子,時任鐵勒兵馬大元帥,雖非嫡長出身,卻繼承了其父的文韬武略。此番揮師南下,便是他力主促成,雖未俘獲後晉宗室,卻掠走大批俘虜财寶,賺得盆滿缽滿。
但他并不滿足于此,轉道向西,便是打着旁的主意,沒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什麼都計劃好了,老天卻在這時撂下一場瘟疫,将他原本的打算砸得七零八落。
“瘟疫不結束,你和我談什麼都是空話,”耶律璟明白輕重緩急,再大的雄心壯志都得給士兵的性命讓路,“我麾下勇士死了二十多個,出現病症的也有一百多人,再這麼下去,精銳都得折在這兒!”
李恭一愣:“才死了二十幾個?”
這話乍一聽很欠揍,耶律璟卻捕捉到言外之意:“你們死了幾個?”
帳中有些悶熱,李恭脫了氈帽,頗為煩躁地抓了抓頭:“從發病到現在,總共有三百多人染上疫病,死了三四成。”
若是崔蕪聽到這話,定會拍着李恭肩膀安慰一句:當初中原地區瘟疫橫生,十年内死亡率接近五成,病死三四成不算多了。
但李恭不滿意:“那些郎中巫醫都是廢物,要不是還用得着,我早把他們拖出去砍了。”
耶律璟眼神閃爍,沒接茬。
李恭目光卻轉了來:“你方才說,軍中病死的不過兩成,發病的也隻有一百多人?我要是沒記錯,你這一趟帶了不下三千輕騎?”
耶律璟知道瞞不過他,狀若坦然:“不錯。”
李恭死死盯着他:“三千輕騎,怎麼才死這麼幾個?你該不會有事瞞着我吧?”
耶律璟沉默不語。
被談論的當事人還不知自己如一塊鮮美的肥肉,被循味而來的惡狼盯上了。她拖着剛相認的“同鄉”回了單獨的營帳,不過交談三兩句,就将各自老底交代得一幹二淨。
“丁肇安,三十歲,祖籍秀州……啊呸,上海,本科學的是機械工程,畢業後進了大廠,”他啧啧兩聲,不知是懊悔還是怨恨,“早知道就不卷了,優化就優化,大不了回家啃老!總好過現在,加班加到猝死,一覺醒來,居然回到萬惡的封建社會,還成了壓迫底層百姓的統治階級!”
崔蕪沉默片刻:“容我提醒一句,在這個時代,你們幹商賈的屬于士農工商最低賤的一類,連統治階級都算不上,同樣屬于被壓迫對象。”
丁六郎兩隻耳朵都耷拉下來。
崔蕪想了想,安慰道:“不過,你運氣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出身良家、吃喝不愁,要不是倒黴催遇上胡人南下這檔糟心事,保不齊還能分些家産,當個悠哉遊哉的富貴閑人。”
丁六郎聽出苗頭:“這叫運氣不錯?那你運氣得有多背?”
崔蕪也不藏着掖着:“我這具原身家裡太窮,打小被爹娘賣進青樓。我謀劃了七八年,好不容易逃出來,又被節度使的狗兒子看上,帶回府裡非逼着我做妾,為了跑路,小命都差點沒了。”
丁六郎:“……”
他以為自己夠悲催,聽了崔蕪的遭遇,才知道沒有最慘,隻有更慘。原先的自怨自憐,瞬間轉化為洶湧澎湃的同情之心。
他知道攤上這麼個出身,說啥安慰話都沒用,沉默片刻方站起身,依照現代人的禮節,對崔蕪伸出一隻手:“丁钰,濟陽丁氏出身,族中第六子,今年剛滿弱冠。”
“我的來龍去脈,你都知道了,以後你就是我妹子,有我姓丁的一口飯,就有你一口湯!”
崔蕪:“……”
怎麼不管土著還是非土著,都想給她當哥?
她不置可否,隻半開玩笑半是懷疑地一挑眉:“你确定?要是我沒記錯,這一路過來,不都是你蹭我的飯吃?”
丁钰:“……”
他仿佛被一個晴天大雷砸腦門上,蹲牆角不說話了。
玩笑歸玩笑,在這個混亂壓抑的亂世,能遇到一位“同鄉”,對崔蕪的安慰還是難以想象的。這意味着許多時候,她不必再獨自一人苦苦支撐,那些在旁人看來習以為常的磋磨、委屈與格格不入,盡皆有了傾訴對象。
許是因為心境發生變化,翌日遇到糟心事時,她也未如以往那般憤世嫉俗,反而能心平氣和地與對方分說。
“我知如糖鹽一類的物資金貴,輕易尋不到,”她從懷中摸出荷包,将裝有手術針線的木盒收入袖中,又把荷包塞給一名胡人将領,“還請将軍代為轉圜,若是實在尋不到,雞子肉幹或是牛羊乳也是好的。”
這是崔蕪全部的家當,包括好幾件赤金首飾,零零總總加起來,也有十幾兩重。
胡人将領掂了掂分量,大約頗為滿意,總算松了口:“耶律将軍說,不許我們把鹽和糖分給漢人,你們想要,得自己想法子。”
崔蕪:“什麼法子?”
胡人将領:“我們的藥快用完了,我明日要去一趟互市,你不是郎中嗎?應該知道什麼樣的藥更合用吧?”
崔蕪懂了他的暗示:“若是方便,我明日同将軍一起去。”
胡人将領将荷包收入袖中,拎着馬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