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階下的部曲領命而去。
崔蕪知道他要搜什麼,無非是疑心自己與外賊串通,想從居所尋出蛛絲馬迹。幸而她早有準備,将忽悠來的匕首藏在花根底下,想來部曲不會留意。
事實也的确如此,部曲并未從崔蕪院落發現端倪,倒是孫昭身邊的裨将匆忙趕來,下跪回禀道:“末将奉節帥之命封鎖城門,可看守城門的校尉說,半個時辰前,有一隊人馬身着府中部曲服色,手持郎君手令,聲稱是奉命出城辦事。”
“守城的校尉親自勘驗過,手令所蓋,的确是郎君調動部曲的印鑒。”
崔蕪在一旁聽着,聯系前因後果,不難推測出:那位不知來曆、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費了偌大力氣潛入書房,目的就是尋到這枚印鑒。
孫昭垂眸:“出城的隻有人?”
裨将道:“這些人押送着車馬,裡頭都是藥材。”
孫昭曲指在案上扣了扣,并不顯得如何驚訝。
崔蕪暗搓搓地豎着耳朵,隻盼孫昭多說幾句,好從字裡行間推斷出更多信息。
孫昭卻一字不提,陰鸷銳利的目光終于轉向崔蕪:“将這賤婢拖出去,亂棍打死。”
崔蕪:“……”
她精神一振:機會來了!
崔蕪當然不是腦子被闆磚拍了,隻是于她而言,“杖斃”未嘗不是機會——她是學醫的,知道不少讓生命體征暫時消失的法子,雖說風險不小,可一旦裝死成功,就能脫離節度使府,從此海闊天空。
縱然時逢亂世、風雨如晦,可對生有雙翼的飛鳥而言,甯可搏擊風雨,也不願困守金籠。
她算盤打得響,卻算漏了孫彥。眼看部曲上來拖人,他擺手攔下,竟然擋在崔蕪身前:“請父親暫留她一命。”
孫昭眼神不善。
“此女吃裡爬外、勾結外敵,更欲離間你們兄弟情誼,”他審視着長子,“你還要為她求情?”
孫彥:“是。”
孫昭冷笑:“你可還記得,你未過門的妻子是吳氏六娘,不日便要完婚?”
孫彥道:“兒子沒忘。”
孫昭:“你既沒忘,就該好生處理明白自己的後宅事,而非優柔寡斷、拖泥帶水,以緻拖累己身!”
他一指崔蕪,語氣是少見的冷戾:“紅顔禍水莫過于此,若留下她,隻怕孫氏再無安甯之日。”
崔蕪被“紅顔禍水”四個字紮了心,嗤笑一聲。
孫昭與孫彥父子倆的目光頓時掃來。
“紅顔禍水?”崔蕪慢悠悠地道,“孫節度,你别忘了,當初可是你兒子死皮賴臉,非要把我帶回府裡。”
“我是紅顔禍水,那他是什麼?靠下半身想事的種馬?”
孫昭眼神森然,孫彥倒抽一口冷氣。
他一直以為崔蕪隻是牛心左性轉不過彎,今日才知,這女子根本是個瘋子。
“你都聽到了?”孫昭卻并未發怒,想來如崔蕪這般出身卑賤的“玩意兒”,也不值得吳越之主動怒,“你還要容這賤人活着?”
孫彥卻道:“她雖不懂規矩,到底懷了我的血脈,還請父親看在她腹中孫氏骨血份上,容她生産之後再作處置。”
孫昭:“……”
崔蕪瞳孔巨震。
這個晴天霹靂幾乎震散她的神魂,若非這些年的穿越際遇将心智磨練得足夠堅忍,幾乎當場失态。
她相信孫彥沒說謊,這男人雖然既狗且渣,卻不大會在這種事上瞎編亂造。回想起來,這些時日身體确實有些異樣,隻是崔蕪滿心滿念都在如何落跑,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以至于被孫彥占得先機,大約在命郎中為她診治外傷時,他就發現了此事,隻是一直沒聲張,就為了在最關鍵的時刻拿捏她一把。
想通關竅,崔蕪恨得牙根癢癢。
孫昭卻猶自不信,當即命人尋來府醫,為崔蕪診脈後,得出一個不出所料的結論:“這位姑娘确實已有将近兩個月的身孕,隻是胎氣尚未坐穩,需安心靜養。”
孫昭不把崔蕪當回事,卻不能不顧及她腹中孩子。即便他不在乎,孫夫人也不能答應。
“這畢竟是彥兒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咱們孫家的骨血,”她說,“旁的我不管,孩子必須留下!”
孫昭還有猶疑,實在是孫家這個虧吃得不小:“她如今就敢仗着彥兒寵愛勾結外人、離間兄弟,若真生了孩子站住腳,指不定能掀起什麼風浪。”
他背手在屋裡踱了兩圈,下定決斷:“孩子可以生,人卻不能留,不然和吳家也不好交代。”
孫夫人想了想,應承了。
***
孫家的這番打算,崔蕪并不知曉。托身懷六甲的福,她沒有立刻被拖出去亂棍打死,而是獲準回到原先的偏院,由郎中為其診脈安胎。
這對崔蕪而言,并不算什麼好消息。
她雖暫時逃過一劫,院落看守卻越發緊密:屋裡兩個婢女近身伺候,院子裡亦有四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待命,更别提院外的部曲暗衛。
如此裡三層外三層,徹底斷絕了逃跑的可能。
比坐牢更棘手的,則是她腹中多出來的生命。
這是崔蕪從未想過,或者說,拒絕考慮的可能。現代人的靈魂沒有“為母則剛”的覺悟,也不具備繁衍血脈的本能,而這孩子來臨的時間點太微妙、太尴尬,仿佛他的存在隻是為了提醒她,身不由己的無奈與尊嚴被打碎的屈辱。
這讓崔蕪胸口煩悶,恨不能大吼大叫,或者抓起陳設亂砸一通。
但她終究克制住自己情緒,因為這時孫彥走了進來,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好似覆了一層嚴霜。
“一早提醒過你,節度使府不比旁的,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聰明,”他的視線下挪到崔蕪腹部,略略緩和,“若非你時運不錯,如今已被拖去亂葬崗上。”
崔蕪還沒從震蕩的情緒中恢複過來,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仿佛一條鴻溝,将她阻隔在“逃跑”的另一端。
因為這一點,她無法對他産生期待,血脈相連也不行。
“我甯可被拖去亂葬崗,”崔蕪平靜地說,“好過被困于孫家後宅,當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孫彥不意她剛經曆過一場生死危機,脾性還這麼剛硬,一時怒恨交加。然而随即,他想起醫者所言,崔蕪胎氣不穩,又将到了嘴邊的發作生生壓下。
“你以為你是搖尾乞憐的狗?你可知如今的世道,多少人想當一條太平犬都不得!”孫彥冷笑,卻不欲詳說,唯恐漏了一兩句口風,被她知曉地理風貌,趁機逃走,“你一介弱質女流,離了節度使府能有什麼下場?好一點的,被人牙拐了賣入青樓,若是淪為菜人,連具全屍都保不住!”
所謂“菜人”,就是每到王朝末年或是饑荒年代,貧苦百姓為了給家人尋得一線生機,被迫到市場上,将自己當作肉食賣掉。
那是史書中最為黑暗的時代,惟其如此,才會引來執筆者“四海淵黑,中原血紅,有生不如無生,為人不若為鬼”的感歎(1)。
崔蕪并非困囿閨中的亂世土著,對府牆外的腥風血雨有着清晰的認知,但她依然向往牆外天地。
“即便是再次賣入青樓,或是淪為菜人,也好過被困在後宅當妾,”崔蕪說,“至少,我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孫彥一時惱恨,一時又不解——不明白她一介纖纖弱女,怎會有這般烈性的脾氣,哪怕知曉懷了自己的骨肉,也不肯說一句軟和話?
“你連我這節度使府都走不出去,還說什麼選擇自己的路?”孫彥冷哼一聲,心中惱意勃發,隻想不遺餘力地敲斷崔蕪傲骨,“真不知該說你是天真還是愚蠢!”
崔蕪不是聖人,被他一句話激得熱血上頭。但過往十年的摧殘磨砺,足夠她在需要冷靜的時候保持理智。
她就這麼冷靜到近乎冷漠地看着孫彥,一雙點漆眼眸好似深潭,不見底。
以孫彥的城府,都被她看得心頭微涼。轉念一想,這女子已然有了自己的骨血,隻要順利産子,心思便算安定下來,再做些水磨工夫,總能叫她心甘情願地服侍自己。
打定主意,他語氣也和緩了許多:“你且安心養胎,待生下孩子,我自能說服父親母親,給你一個名分。”
“我亦打聽過,父親為我定下的吳氏六娘溫柔賢淑,閨中頗有令名。隻要你安分守己,用心服侍主母,她必能容你。”
他用簡單的三言兩語,描述出來日的屈辱與壓抑,而她是戴着鐐铐的囚犯,即将被押入無邊金籠。
崔蕪郁氣上湧,陡然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