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是不是可以變成一個人自然栖居的地方?我們是不是可以像接受頭發或眼睛的顔色一樣,接受痛苦?”
——李翊雲
餘伯希在東京比賽最後的面試環節接受了來自評委的提問:“你究竟為什麼想要讓ai複刻那些已經離去的人呢?這是一件很難的事,并且在不同國家和地區都有不同的倫理邊界,目前大多數社會都還沒有形成共識,你想要做成大規模的項目很困難,在當下是幾乎不可行的,勢必會受到許多人的質問和全方位的審判。”
“或許是因為受到我一個朋友的影響吧,讓我也總是對這些明知不可為而非要為之的事情充滿極大的熱忱,讓我也下定決心必須要做,不得不做。”
這不是應該在一場比賽的最後說的話,餘伯希這樣天生在輸赢場上無利不往的人本來早該知道的套路,他卻在想起那個一頭往表演上沖的賀炤時選擇轉彎,用最真摯卻又最笨拙最不讨喜的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見過有一位歌手在他的女兒死後用ai複刻他女兒的聲音,這是他用以向他女兒告别的一種方式和他作為父親的希望。他啟發了我,而我也有這樣的心願是因為我的姥爺……”
這不是一個該講故事的時機,餘伯希還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期。
餘伯希跟着姥爺長大,他最初的記憶甚至都無關父母,是姥爺爽朗的笑容,是老家清晨的飛上枝頭的布谷鳥,是空氣中飄散着的土地的香氣......
姥爺完全是用小時候他自己長大的方式放養餘伯希長大的,所以餘伯希比起知識,最先接觸的是怎麼在姥爺不在的時候填飽肚子,怎麼和老大爺老大娘聊天,怎麼和小孩子們迅速混熟.......
直到餘伯希長大七歲,該上小學了,譚詠菲才驚訝地發現,在渭城同齡小孩都已經開始說英語了,餘伯希甚至連26個英文字母都不會。
她幾乎是強硬地帶走了餘伯希,餘伯希當時哭得驚天地泣鬼神,死活不肯走,他當時童言無忌地哭喊道:“我不認識你這個一年都見不了一次的媽媽!”
連譚父當時都于心不忍勸道:“詠菲啊,你不能用渭城那些最聰明的小孩的标準去看伯希,孩子健康快樂長大不比什麼都強嗎?”
然而沒想到譚父的無心之言卻正好戳中了譚詠菲多年以來的隐疾,她幾乎是無法遏制地問道:“爸,所以呢?你當年對我沒有要求,你覺得這些都不重要,所以我現在必須要靠自己的努力,連兒子都顧不上管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譚父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女兒自小就聰明好強、志向遠大,老家那些同齡的小孩都辍學或者考不上了準備結婚時,隻有譚詠菲立志離開老家,要去到渭城,要做人上人。
她很努力也很幸運,她用十幾年的時間就一手建立起其他人一生可能也無法創立的商業帝國。
然而,即使已經成功,她或許也在某刻埋怨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沒能給她足夠的托舉,讓她走得更輕松一些?
以至于她成功了,代價卻是她的孩子。
譚父說不出話來了,他揮揮手,還是讓餘伯希離開了,他一個人又回到了終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
“那時候我記憶最深的不是我爸媽,是我姥爺的笑聲,是我老家的鳥和人......”
“可後來我的時間越來越緊張,我要上學要補課要比賽,要變得很厲害......我以為時間還長,我總有時間去見他。”
說到這裡餘伯希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結果我隻是上了一節課,他就再也不在了。”
餘伯希離開姥爺後他的生活軌迹也徹底改變,田園風光變成了隻有在書本上可以看到的詞語,鋼筋森林才是他每天要面對的現實。
餘伯希越來越沒空見姥爺,也越來越少地想起那個孤寂的,總是把寂寞藏在聒噪裡的老人。
兩年前,餘伯希去上一節很難約上的一個老師的競賽課和參加比賽,他錯過了見姥爺的最後一面。
下課後,他才知道姥爺去世了.......而他上一次見姥爺甚至都已經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苦笑道:“我想不起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更不記得,那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是再見?我又是否認真回了他一句,再見?”
餘伯希一直将所有的罪責推卸給譚詠菲,但是難道真的是嗎?如果他真的想要去見姥爺,認為姥爺比競賽更重要,他難道真的抽不出時間去醫院看看嗎?
所以,不是譚詠菲逼得讓餘伯希沒有辦法,是他自己甚至都潛意識認為,他的大好前途、他的每一場赢,要比身邊的親人更重要。
以至于他忘了,比賽是沒有盡頭的,可是那些短暫的、突然的生命不是,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重現。
回憶結束,餘伯希做最後的陳述。
“可惜我沒去醫院,我在算分數,我不知道他臨走前在想什麼,有沒有怨恨我?所以我才想——能不能用AI留下他們。哪怕……隻是留下一個聲音,一個笑容。哪怕那不是他,也像是他還在。我知道聽起來太傻了。可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他固執地在異國他鄉的比賽中用外語向陌生人陳述自己藏在心底的心結,像在忏悔、又像在補償,卻不知道,又一個急匆匆的比賽後,他又送走了另一位故人。
和彥清的葬禮上,和父和母站在和彥清那如往常在教室那樣陰森的照片前,如同真正的幽靈。
餘伯希一眼掃過,比起流淚,他竟先想的是,這個人生前究竟有多不開心啊,怎麼最後的照片都不能笑笑?
餘伯希冷靜得像個機器,他低頭向和父和母道:“節哀”。
他們擡頭看了餘伯希一眼,餘伯希忽然感歎,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蒼老,然而心還沒有軟下一寸,和父和母緊接着的話就讓餘伯希瞬間凍結。
他們說:“小彥……沒有你堅強。我們下一次,一定會吸取教訓的。”
餘伯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幾年的骨肉忽然墜亡,身為父母他們竟然已經着急地尋找下一個.......
餘伯希忽然覺得——
這不是一場葬禮,更像一次反饋會。
“你們下一次會吸取教訓?”他聽見自己笑了一下。
“你們下一次?”他忽然想說很多話,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隻有眼淚一股腦地沖出來。
被突然的消息砸得心坎麻木的餘伯希頓時心裡掀起萬丈波瀾,梨花香似乎又随着春風吹來,扣入掌心的指尖發白,不及心間半點痛苦。
那些壓抑了許久的,遲來的淚水此刻忽地如驟雨而至,餘伯希泣不成聲道:“你們怎麼能這麼對他!”
春風送來梨花殘瓣,飄至棺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