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聲音的來處看去,正是那抹清麗的倩影,纖柔而堅定。
“不如由妾身代夫君撫琴一曲,為諸位大人助興,不知諸位可願給妾身這個臉面?”
聞夏福身擡眸,目光正對上徐臨淵那陰沉下去的面龐,他深井般的眸子好似在強壓着什麼情緒。
她身旁一拳緊握,下颌緊繃的褚衡也是陡然一怔,畢竟自己纨绔之名深入人心,衆人雖在心中鄙夷,卻少有如這位飲泉先生一般當面流露出來的。
當然,比當面譏諷更少見的是聞夏這樣的直言維護,這更是從未有過的。
畢竟那些自诩的正人君子們,與他這種“纨绔”劃清界限尚且來不及,又怎會替他辯解什麼。
聞夏此舉不僅解了褚衡的燃眉之急,也是為李傔解了圍。他與飲泉先生相識多日,這位高人一向極有分寸,從未做出過今天這等咄咄逼人的失禮之事。
不過他常年在山中隐居,終年與閑雲野鶴為伴,不熟悉這些王公貴族的陰私也是正常的。
如此想着,李傔連忙趕在徐臨淵開口前接下話茬:“能聞得夫人奏樂,自乃吾等之幸,那便煩勞夫人了。”
可就在聞夏上前,擡起青蔥似的手指,剛剛要落定時,卻從耳後傳來一聲不屑的嗤笑。
“呵,常聽聞信王爺文武雙全,還以為世子也必定承繼了王爺衣缽呢,可如今卻推一個女子出來替代,傳出去莫不是讓人以為世子真的如傳聞中那般纨绔無用?”
若說方才的話隻是不經意說出口的,當下這句便已帶着幾分挑釁意味了,在座諸人皆屏息危坐,生怕連累到自己。
聞夏卻是漫不經心似的撫了撫衣裙上的褶皺,聲線雖細膩婉轉,但字字句句卻皆是堅定到擲地有聲:
“先生此言差矣,漢末董卓固然勇武聞名,卻專權亂政、殘暴嗜殺;東晉桓溫也是文武雙全,卻謀權篡位,手段殘酷。他們倒是沒有纨绔之名,但先生敢說他們便稱得上是英雄人物了?”
聞夏頓了頓,對着衆人朗聲道:“而世子殿下,樂善好施,寬厚待下,雖貴為皇親國戚,卻從不曾仗勢欺人、淩虐弱小。”
她眼波流轉見,眼底已帶上幾分淩厲:“你說他纨绔,那敢問他是吃了你家的飯,還是花了你家的銀子,又或是欺男霸女,淩虐百姓了?難不成世間隻能有為官作宰、仕途經濟這一種活法了?”
一字一句從櫻唇中吐出,聲音雖悠揚纖細,卻有種令人不得不信服的鎮定從容。
寥寥幾句,卻讓徐臨淵接無可接,這小女子如今可真是長本事了,隻字片語之間就将他堵得無話可說。
多年來,她從不曾忤逆過自己哪怕一分一毫,今日卻為了維護這麼個纨绔當衆下自己臉面,徐臨淵險些無法維持住面上一貫的風輕雲淡。
正待出言反駁,卻隻聽得一曲《卧龍吟》從聞夏指尖下傾瀉而出,此曲前半段音色略顯低沉滄桑,如泣如訴,而後倏然高漲,意氣激昂……
此曲一出,徐臨淵眼底的愠怒也霎時被強壓了下去,再擡首,眼底已然恢複一片溫潤清明。
他明白聞夏選中此曲的意味,乃是提醒他十數年的艱難困苦都已曆盡,萬不可在此勝利在望之時為了不值得之人功虧一篑。
方才是他一時沖動了,險些誤了正事。
待大業功成,區區一個信王世子又算得了什麼?
與此同時,褚衡徑自拎起酒壺,漫不經心地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面上如往日那般我行我素,可無意間灑出的幾滴卻暴露出他心中的波瀾。
自十四歲起,所有人都是表面上敬着他,可背地裡怎麼嘲諷的都有,雖說他心裡明白自己并非衆人口中那般不堪,可他做的事情、他的功績卻是不能為外人道起的,他們提起他褚衡此人,也無非是輕蔑地唾棄一句:“就是那個沒用的纨绔呀……”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強大到可以不在乎任何看法或言語,可是如今想來,大抵是他從未被人堅定地維護過。
心中好似有些酸澀,就像是久旱的荒漠,本以為永遠不會有一滴甘露降臨,卻在猝不及防間蓦然湧入一汪清泉。
褚衡的眼波雖在推杯換盞間流轉,餘光卻一絲不落地全然落在一旁撫琴的女子身上。
這錯落有緻,輕緩交錯的琴音着實悅耳,他好久未聽過如此動人的琴音了。
徐臨淵也正随着聞夏的琴音暗暗叩擊桌案,眼角眉梢不經意流露些贊許之意。
昭昭的琴藝可是他親手教授,自然舉手投足間都有他的神韻,十數年來相依為命的情分,非任何人可比。
如此想着,他的餘光瞥了一眼舉杯暢飲的褚衡,嘴角的笑意帶着些孤傲,又或許是些許不能表露的得意,其中意味或許隻有他自己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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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籌交錯之間,宴席已接近尾聲,樂師伶人們紛紛上前謝幕領賞。
雖經過方才的插曲,褚衡卻并未忘記這場宴席真正的目的。
他表現出對衆位伶人十分滿意的模樣,帶着七分醉意,一邊一手提壺,仰頭吃酒,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到他們中間。
“啪”一聲,他的大掌用力拍向一個身材矮小之人的左肩,那人隻是一時不妨,身子猝然一斜,卻并未露出半點痛苦之色。
他的所有反應都被褚衡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他心下了然,這人不是他要找的人,隻因他記得分明,那人的左肩被暗器重傷,依照千機閣特制暗器的威力,絕對不會絲毫痛色都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