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宛昨日睡在绮霞坊,和姐妹們住在一起。今日辰時一刻,她推開绮霞坊的門,迎面送來萬丈光芒,又是一個好天氣。她深呼吸,望着燦爛如錦的長安,和街上往來的人,但是卻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不屬于這個市井的味道。
她向廊中看去,隻見廊柱旁靠着一個人,柳洲隐。他坐在地上,垂頭喪氣,透露出萎靡和頹喪。不過就算是萎靡不振,柳洲隐身上還是沒有市井浪子的酒氣,反而有種香草味,似乎這人就算是跌落塵泥,還是依舊不改自己的傲氣和操守。
“浩遊……”謝宛俯下身,柳泊甯的事她也聽說了,失去至親的感覺應該很痛苦吧。謝宛不敢想象失去姐姐她會怎樣,自然也不想輕易勸别人節哀順變,那就讓他靜一靜吧。
柳洲隐依舊不說話,或者說想不到說什麼。他現在隻覺得,心裡被挖去了一塊,也想不到能去哪裡,“阿宛,我昨天去城外散了散心,回來的時候路過绮霞坊,忘了有宵禁,哪兒也去不了,就在門口待着了。”
“你要不進來坐坐?在外面待了一晚上,肯定也着涼了。裡面都是女子,你可能多有不便,不如去我的房間坐坐吧。”謝宛蹲下身,微笑朝他伸出手。
不知為何,柳洲隐昨天一天都沒哭,但看見謝宛,眼眶卻紅了。謝宛哪見過男人哭,手足無措之際,柳洲隐扶着廊柱旁邊的欄杆站起身,執拗地将臉撇向别處,“我就不去了,有些冒昧。總之,前幾日謝謝你幫忙,以後你有什麼,我能幫的就幫。”
謝宛垂下頭,她應該也不會去麻煩柳洲隐,畢竟他們并不是同道中人,“嗯。”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屬于朝陽的绯紅,已經消失在天際,整片天空恢複了藍,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柳洲隐此前早起讀書,無暇欣賞朝陽,滿目所見隻有聖賢之道經史子集,這還是第一次細緻地見到天邊從沉靜的黑墨,變為魚肚白,再到一抹旭輝點燃整片天空,屬于黑夜的靛青,才一點點消失。
柳洲隐盤桓許久,還是沒有走開,“阿宛,我早就想過有這麼一天,但沒有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快到我還沒做好準備,快到還沒見最後一面……”柳洲隐蹲在绮霞坊門前的階梯上,雙手抱膝小聲抽泣。
柳泊甯一死,柳洲隐就成了柳令公長子。本來他隻要陪着太子,一路到太子登極宇内便好,這下,所有重擔都落在柳洲隐身上了。柳泊甯早熟,很多事不用教就做得很好,柳洲隐自認沒大哥的本事,于是開始擔憂起來。
“我阿姐說過,船到橋頭自然直,你不用想太多,也不用擔心,柳令公和令姐,沒你想象的那麼脆弱。柳氏将門,你大哥選了戍守西境,想必早已想過會有殉國的一日。”謝宛發覺自己還是難以克制幼時的情愫,如果是别的朋友,她不會安慰,會等對方安靜下來再去疏導,可是柳二畢竟和别人不一樣。謝宛也蹲下身,輕輕拍了拍柳二的背。
她知道柳二很痛苦,所以并未贅言,靜靜陪着他在鬧市。不過,柳二能把自己的脆弱示人,也讓她很驚訝。
“阿宛,很多東西你沒說,但我心裡也有數。你應該也不喜歡我這樣的世家子,初見那一面,你應該覺得我這個人,盛氣淩人,又不好招惹吧。但其實我沒想那樣的,不過這樣解釋你應該也不信。阿宛,真的謝謝你。”
謝宛摸不着頭腦,“舉手之勞而已,況且我們行走江湖的,扶危濟困,能幫就幫,這是義氣。”
“你見過我大哥麼,他在西境,在龜茲,是什麼樣一個人?”
柳洲隐坐在廊道的台階上,任由春風吹過臉頰,額前的頭發雖然淩亂,但也不至于蓬亂不堪。謝宛下了幾步台階,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柳将軍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其實我覺得,他更像一個大俠,而不是将軍。西境有很多将軍,但他們大多數并沒有把天下人放在心上,所以這些人活得很簡單,隻是帶兵打仗,然後徇私劫掠,大家都這麼做,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每年的捷報頻頻,聖上自然欣喜,除了百姓,大家都心滿意足。”
“那我大哥,他沒這麼做?”
“嗯,他從沒這麼做,所以他活得很累。你知道的,大公無私的人永遠最累,因為他心裡沒有自己,并不是所有人懂他。我姐姐很喜歡跟他一起拼酒,他酒量遠不如我姐姐,每次來雁回城,他都會借酒一澆心中塊壘,最後都是我姐姐給他安排住處,現在想來,他們二人,還真是光風霁月,我站在一旁,完全不會覺得他們有什麼男女之情。話說,永城縣主好像也見過一次我姐姐。”
柳洲隐不明白男女一起喝酒,怎麼會光風霁月呢?忽然他想了想,若是他和謝宛一起拼酒,估計也是這樣。謝宛,謝甯,真是江湖中的奇女子啊。“縣主怎麼說?”
“縣主很喜歡我姐姐,說自己不在柳将軍身邊,多靠我阿姐照拂,日後我阿姐到長安,一定要去柳府看看。但是我阿姐很久沒回過長安了,她要麼去西域,要麼去漠北龍庭,都是辛苦的生意,不過她武功高強,遇見馬賊一點也不怕。”謝宛支頤,“柳将軍他真的很累,然而他很少說出來。有時候他會問我,如果能救人,我救還是不救。”
“你怎麼答的?”
“我說,我一定會救。然後他又問我,救了之後呢?若是救了之後,對方難以立足呢,該怎麼辦?哎,柳将軍畢竟是朝廷中人,瞻前顧後思慮周全,我可不會那麼想。”謝宛迎着柳洲隐的目光,“我能救的,就一定會救,至于救了之後如何,我會盡全力,盡人事聽天命。說完這句話後,他先是愣了愣,再爽朗大笑,說,我之後肯定會是一個大俠。但我自認,我不如他,差他很遠很遠。”
“這樣啊……”柳洲隐若有所思,“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我估計答得遠不如你。所以,這就是我和大哥的不同,也是我難以理解他的一點。為什麼不留在長安?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西境,柳氏蔭祖上的功,不就是為了後代子孫活得更容易麼?我大哥沒回我,隻是笑了笑,他說,他眼裡的天下,不是應制奉承詩裡的河清海晏天下承平,帝王垂拱,而是一個一個的人。這些人有的出身很好,仕途之路順暢無比,但更多的人,要麼無法入仕報國無門,要麼終其一生植杖耘耔,再差一點就是為人所掣,沉淪一生不見光明。他作為最幸運的人,身擔重任,自然要不負衆望。”
“我阿姐也這麼說過,他們兩個還真是知己。”謝宛說道,“今日你不值班麼?東宮衛和柳伯父應該找你急瘋了吧,要不我送你回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