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琉音!”柳泊甯想要救她,但傅花醉卻攔住了,“柳大,你瘋了!這座城人那麼多,你一個個都要救?咱們戰場厮殺,自己命都保不住,哪裡有閑暇去救别人!你别太任性!”
那時候的傅花醉,還以為西境的殘酷會改變柳泊甯,誰知最後竟是柳泊甯改變了自己。
“今日我救不下這一人,以後,我會救更多人。若違此誓,”柳大折斷了腰間羽箭,“有如此箭!”
後來,柳泊甯受功還朝。他脾氣很好,軍中無人不稱贊,皇帝特許他建立戰野軍——這在當時是極為大膽之舉,盡管有靖北侯的先例。從此,柳泊甯便如臨深淵,伴君如伴虎。不過他有自己的抱負,兵家講“風林火山”,最後的“山”乃是最難達到的。不動如山,主帥須有縱覽戰局之能力,又須有說一不二的定力,還要以身作則讓衆人心服口服。
但柳泊甯之所以是戰野軍将軍,就在于他能為别人所不能。他帶的兵,從沒有欺壓百姓、劫掠厮殺的行迹。柳泊甯賞罰分明,和士卒同吃同睡,私德無虧,所有人都敬服他。看起來達到自己的志向很簡單,隻要他不為外物所移。
一次路過纖露坊,按例來說,他不會進去。傅花醉站在一旁,心裡不由得腹诽,真是無欲則剛,柳大渾身上下沒一個缺點,連男人的色欲都不存在了,如果出家的話,高低得當個菩薩。罷了罷了,跟在柳大身邊,就當是修行了。
突然,柳泊甯頓住了腳步,他向纖露坊内看去,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
“柳大,你……”傅花醉還以為他想進去玩玩,剛想揶揄幾句,就看見了阿琉音,“她現在居然在纖露坊裡……”
“可悲。”柳泊甯沉下臉,“我沒能救她。”
“你無需自責,這有什麼可悲的。戰亂流離失所,本就是常事,是你過的日子太好,看不見我們這些升鬥小民的疾苦。好了好了,别自責了啊。”
“不是,我感到可悲的,是一個個的人,淪為商品,甚至每一個人,就像集市上的貨物,被明碼标價。花醉,這不是我的願望,我不希望看到人變成貨物,和錢,和東西等價。”柳泊甯道,“可我隻能用交易的方式去救她,除此之外别無他法。”說着,他摸了摸口袋,囊中羞澀,如何救得了已是舞姬的阿琉音?他剛拿到的賞賜,都去救濟戰野軍裡的窮苦人了。
“你别想太多,從有錢的時候,所有東西就被明碼标價好了,包括人自己。那你知不知道,你們柳家上下有多少奴婢仆役,他們難道是憑空出現的麼?你長這麼大,說着要憐愛世人,但是你有沒有自作主張,直接給所有婢子自由身呢?柳大,你不覺得你很矛盾,你的吃穿用度,你的地位身份,因掠奪他們而有,但你現在,卻想把這一切舍去。總有一天,你會自己也讨厭自己。”傅花醉把手搭在柳泊甯肩上,“不要自棄,這些你做不了主,力所能及做點好事就夠了。”
柳泊甯心懷愧疚,這是第一次,對自己所行之道産生了懷疑。若是拼命做了,到頭來什麼都不是,那還有什麼意義?而且,他本身,誕生在這種“掠奪”中,豈不是更加“罪惡”?傅花醉見他迷茫,“好了,柳大。我們各安其位,各司其職,别的不要多想。”
“如果以後,沒有這些貴賤之别,就好了。”人影幢幢,紙醉金迷,隻有他一人,發出了不合時宜的哀歎。傅花醉反駁道:“不可能,不會有這一天。”
“挽救不了的話,大周,柳家,都不會長久。”柳泊甯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吓得傅花醉一跳。從那以後,柳泊甯就變得沉默,很多事都不會宣之于口。也是,蚍蜉如何能撼大樹?會不會有那一天,所有人都不會理解他,就連最親近的人,也離他而去?堅持自己的道,是否意味着孤家寡人、衆叛親離?
那一天真的來到了。
“瓜州城危急,崔将軍久戰兵疲,急需支援!”斥候渾身是血,力戰不支,倒在地上。
傅花醉雙手抱胸站在一邊,不以為意,“救他作甚?崔将軍麾下精兵良将,比得上我們戰野軍,怎麼會在小小瓜州城折戟?就算對面是強悍的慕容部,也不應該這麼輕松就敗下陣來。”說罷,傅花醉看了看柳泊甯,對方一臉愁容,看起來是要救的樣子。
“柳大,你别發昏。開府沒讓咱們開拔,所以,你得聽開府的話!”傅花醉道,“崔神秀這種人,不值得你去救!讓他自生自滅好了,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花醉。我……我想救。”
“你想救,戰野軍的弟兄們也不想救!”傅花醉望向衆人,誰知衆人的目光鎖在柳泊甯身上。那一瞬間,傅花醉忽然明白,這麼多年來,柳泊甯是衆人心目中的神祇,隻要柳泊甯一聲令下,無論刀山火海,弟兄們都會上前。他們信神佛,但是比佛陀更有力量的,是柳大。
萬裡寒光積雪,朔風哀鳴,蕭條的一切籠罩着無涯沉寂裡的軍帳。一般在冬天,大周是不會行軍的,此次純屬緊急軍情,漠北缺糧少食,又因戰亂商道壅塞,故而出此下策南下劫掠。瓜州在河西一帶,是大周與西域商隊往來重鎮,處于咽喉之地,自然成了他們的目标。
軍帳内人人默不作聲,火爐燒熱了酒,濃郁酒香散漫開來。似乎都在等待着柳泊甯的決定。傅花醉後悔極了,為柳大所折服,但并不意味着自己要事事為柳大馬首是瞻。想罷,越想越氣,傅花醉從兵器架上拿了自己的刀,沖進雪地裡,撲面而來的寒冷并沒有令其屈服。“傅尉!你要去哪兒?”
“閃開!你們要救就去救,老子不救白眼狼。柳大,君子你愛做就做,老子可不是君子。老子睚眦必報,誰他媽要費老大力氣去救一個混蛋!”傅花醉粗犷慣了,“行,你們都聽他的,老子偏不聽!”傅花醉翻身上馬,抖落一身白雪,一股腦策馬飛奔遠了。
柳泊甯望着傅花醉離去的背影,終于,走到這一步,連最開始的至交好友都不懂他了。“随他去吧,戰野軍聽我号令。”
“去瓜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