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拍檐,疏疏間,站在最邊上的長青,身子忍不住微側,目光挪向那靠牆旁聽的自家郎君,詢問郎君的看法。
直到長青聽到姚寶櫻笑嘻嘻的聲音:“咦,長青大哥,你在看誰,等着誰的指示呢?莫不是旁邊還有人?”
長青當即一凜,猛地低頭看向姚寶櫻。
姚寶櫻手腳被縛,趴跪在屏風後。她努力将臉擠在屏風與屏風之間的罅隙處,清水滴般的眼珠子随着長青轉動。
她努力探身子,但她此時伸長脖頸,看不到。
長青看到自己二郎神色一怔後,蒼如雪的膚色,一瞬間浮上一重煞黑色。
張文瀾冷冷看了長青一眼。
姚寶櫻還在伸脖子:“莫不是張大人在旁邊?張大人,小女子冤枉得很。戴罪之身當然不能給人當侍衛啦,不過若是張大人放了我,我們可以做點交易嘛。”
張文瀾本就有些昏沉,一時又因她的機靈而生出惱怒,他幹脆朝長青做個口型——撤。
幹脆明了,長青總算看懂了。
長青不再審問姚寶櫻,帶着侍衛們離開。姚寶櫻見他們走,忙叽叽咕咕地來阻攔,想和他們說更多的話。沒料到這幾個侍衛看着不聰明,說走就走的架勢倒是快,一眨眼,屏風後人影便空了。
燭火搖曳,白屏冷清,獨留姚寶櫻一人呆坐。
說實話,荒山野嶺的,空寂一人,還真有些吓人。
姚寶櫻傻眼,暗自懊惱。
早知道,剛才就不說那麼多話,把好玩的侍衛們吓跑了。
她又狐疑,張文瀾該不會是想她寂寞死吧?奇怪,要打要殺直來便是,她怕過誰?張文瀾把她晾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
哎,她的舊情郎,愈發反複無常,讓她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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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寶櫻怅然呆坐、被關押在屏風後的時候,幾個審問的侍衛,在長青帶領下,去隔間向張文瀾請示。
他們審問不過小半個時辰,那被看押的少女尚且生龍活虎,而此時歪倚着濕牆的張文瀾,臉上蘊着不正常的紅色,低頭不知沉思什麼。他們向郎君請示半天,張文瀾才遲鈍地回神,微濕睫毛下,眼中霧茫茫。
這是燒糊塗了。
也是。他們郎君何時吃過這種苦?不說淋雨一路,就說昨夜被劍刺傷的傷口,到現在都還沒處理,二郎肩頭衣領腥紅一片,看着滲人。
長青:“二郎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們幾人輪流看守,刺客跑不了的。”
張文瀾摸了下自己冷汗淋淋的後頸,知道自己也确實快撐不住了。
他确實需要休息。疲憊興奮之情過于刺激,他腦子已有些不清醒。而想和姚女俠過招,體力是比不上了,腦子不能再丢了。
張文瀾垂着眼,額頭抵着隻剩下個框架的木窗,透過外面屏風上的暈暈燭火,觀察那被放大的少女影子。
不在外人面前,不需做戲,他的語調便平靜無波,一絲感情不想浪費:“我把大部分侍衛派了出去,現在城隍廟加上我,也隻留下四人。我去睡一會兒,你們輪流守前夜,天亮前的最後一個時辰,我睡醒了來守。”
侍衛們稱是。
無論外人如何說二郎,二郎待他們一直不錯,他們自然願意跟随二郎。
而二郎說是要去睡了,一時間卻不走。長青困惑看去,碰上張文瀾盯着屏風的、幽靜到發亮的目光。
張文瀾語調冷淡,微撩的眉眼神色卻輕緩柔和:“姚女俠耳力出衆,又不甘寂寞。夜裡風雨聲大,如果你們聊天的話,傳到她耳邊,也是正常的,對不對?”
他慢慢扭頭過來,長青半晌後恍然,請教:“敢問二郎,我們應該……聊些什麼呢?”
張文瀾:“随意便可。比如,我這三年在汴京官場吃的苦頭,我被那些湊一起的舊世家如何排擠,張家對我态度又如何;再比如,我如何潔身自好,落落寡歡,形銷骨立……”
侍衛們:“……”
是、是麼?
郎君何時落落寡歡,形銷骨立了……郎君這麼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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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聊賴的被關在屏風後的姚寶櫻,被燭火照得睡也睡不着,想找人吵架也找不到人。她抱着膝,下巴磕在膝蓋上,有點打盹時,隔着凄凄風雨聲,聽到了看守她的兩個侍衛在堂外的聊天聲——
“二郎這幾年,過得很不容易啊。我記得我剛到二郎身邊時,二郎剛遇刺,血淋淋的好吓人。我還以為那是偶爾,這三年下來,我倒是看出來了,那是家常便飯。”
“是啊,時局混亂,北周又剛建國,那些老牌世家,都不服皇帝,誰服咱們二郎呢?大家都說,今天皇帝還坐在高堂上,說不定明天就換人了。”
“多虧我們家大郎、二郎忠心輔佐皇帝。這三年,二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可氣的是,張家嫌二郎曾流落在外,音調不正,一邊讓二郎調正音,一邊正眼不看二郎。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二郎,張家如今能不能在汴京有一席之地,都未可說呢。”
“那些當官的也不是什麼好人。他們确實世代在汴京,在前朝當着大官。但是打仗打了這麼多年,汴京百姓都不知道死了幾輪了。咱們皇帝登基,他們瞧不起,又要巴結……受罪的,可不是夾在中間的二郎嘛。”
“我聽說二郎在當官前,一路讨飯,比咱們過得都苦。幸好當年有一位女俠護送二郎來汴京,二郎一直很感激,年年都在找人。二郎現在身體不好,也是那些年受的罪反噬的……”
兩個侍衛說些閑話,隔着屏風,他們隻能看到姚寶櫻貼着屏風的身影,看不到寶櫻是不是在聽。但密密細雨下,他們瞥到屋檐下站在窗下的負手青年。
至少,二郎是在聽。
張文瀾靠牆聆聽——這些侍衛都是這三年才陸續到他身邊的,對他的事情知道得不甚詳細。他以指點水,在潮濕的牆壁上偶爾寫幾個字,提點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