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濟哪裡看不出謝希逸吃瓜的心思,瞪了他一眼,先前他蒼白的臉色已經恢複過來,隻是不知是否為了找回面子,此刻的表情越發嚴肅,他直勾勾盯着尹思宛,雙手背後,繞着她走了一圈,笃定道:“你自江南來吧!千裡迢迢莫非隻是為了認親?”
尹思宛還想着轉圜之法。
裴濟又補了句:“你最好說實話,不然我現在就把你丢出去。”
尹思宛不想他如此犀利,隻好狠狠掐了一把大腿,逼出些眼淚來,淚眼婆娑的道出實情:“表哥,妹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爹爹遭賊人陷害,含冤入獄,求求您看在麗妃娘娘的份上幫幫我吧。”
裴濟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他徹底失了探究下去的興緻。
“判刑定罪向來是州府衙門的事,姑娘若不服,自該去公堂鳴冤。姑娘找我怕是找錯人了吧。”
“可我父親的案子别有内情,州府畏懼京中貴人,壓根不敢還我父清白……”
“哦,可那跟我有什麼關系呢?”
尹思宛話還沒說完,就被裴濟堵了回來。
是啊,就算她遇人不淑,家破人亡,可這些跟眼前之人又有什麼關系呢。在此之前,他們甚至不曾見過。
她隻是憑着一個虛無飄渺的夢,病急亂投醫罷了。
這下,她不用裝了,曲線優美的眼睛一下盈滿淚水:“小女子實在走投無路,這才不得不腆顔相求,希望表哥幫幫我……”說着屈膝就要跪下,被裴濟用筆杆子抵住肩膀,維持了個半蹲的弧度。
“我若不應呢?姑娘便要撒潑打滾,以死相脅?你口口聲聲你父無辜,慘遭陷害,且不說這隻是你的一面之詞,不足取信。即便是真的,你該做的是收集證據,縣衙不行,去府衙,府衙不行去京城,再不濟還能去三法司告禦狀。而不是投機取巧尋到我這兒來。别說,我并當不得你的表哥,便是我真的是,難道就可以為了私情罔顧國法。倘若真的如此,又與你嘴裡的賊人有何兩樣!”
裴濟居高臨下,一覽尹思宛泫然欲泣的模樣,他不為所動,隻冷冷撤開手。
尹思宛這回真的淚如雨下,大顆寶石般的淚珠噗通噗通往下砸,又一滴一滴撞的粉身碎骨。
裴濟歎了口氣:“尹姑娘,你在這兒對我哭,實在是很沒有道理。我并不欠你的。”
一旁的謝希逸都看不過去了裴濟這死人,真是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都把人家姑娘說哭了,這破嘴還喋喋不休。他咳了一聲,打斷了裴濟的輸出:“咳!那個,時辰也不早了,那家都還沒吃飯呢,咱們吃完飯再聊也不遲吧。”
裴濟閉嘴,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可自幼秉持的君子之道,并沒有對着一個弱女子咄咄逼人的道理。
裴濟看着尹思宛婆娑淚眼,心中一跳。踩着謝希逸搭的梯子順勢而下,放緩了口氣道:“尹姑娘,不要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回去吧。”
謝希逸心中長舒了一口氣,面帶微笑同尹思宛道:“尹姑娘,事已至此,不然,我找人護送你回去吧。”
尹思宛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一次啪嗒掉落下來。雨打梨花,露滴海棠,眼尾一抹紅更是有了妩媚風情。她沒辦法放下着最後的救命稻草,心中思緒飛轉,暗暗道:事緩則圓。
她擦幹眼淚,不在對救援父親一事多做癡纏,隻道:“可是我的護衛門都傷的不輕,我們一時半會實在無法成行,求表哥憐憫,容我們在軍營休養一段時日吧。”
幾日後,墨水河畔。
此刻尹思宛換下華服,粗布素衣,烏發用絹布兜住,坐在小闆凳上,哼哧哼哧的洗衣服。
當了十來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還真是第一次幹這樣的粗活。
她喘口氣,将浸在河水中的十指拿出,抹去了額間微微沁岀的汗意。
初夏時節,涼津津的河水剛泡進去時,還覺着很舒适,泡久了,卻也有着難以忽視的寒意。
尹思宛打量着自己的手指,關節處凍得發紅,在凝脂般白皙的手指上格外顯眼。更難受的是,手上冷的不行,身上卻因為不斷使力,熱意蒸騰。冰火兩重天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受。
她合掌,把通紅的地方揉搓發熱,又輕輕呵口氣。
想起那日,她放低姿态,作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以退為進,要求留在軍營養傷。
裴濟似笑非笑,黑曜石似的眸子直勾勾打量着自己,銳利的視線直看到尹思宛心底去。
尹思宛以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心中惴惴,裴濟卻突然松了口,一臉看好戲的樣子道:“好啊,隻是軍營中不養閑人。”
呵!不養閑人!
所以尹思宛現在光榮的成為了軍營中的臨時工,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幫浣衣的婆子洗衣裳,被傷兵營的孫老頭指使着打雜,以及去夥房幫廚。由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尹大小姐實在不會備菜做飯,在遭了廚娘的幾番白眼後,如今工作内容轉移為竈上的燒火丫頭。
尹思宛無限惆怅的拉回思緒。
裴濟那個混賬!難道尹思宛自己喜歡送上門來給人羞辱嗎,裴濟大言不慚,還說什麼告到三法司! 官場盤根錯節,官官相護,似她這般人微言輕的商戶之女,别說三法司的長官了,就是縣衙大人的面也見不到。何談讓他們為自己主持公道!
裴濟肯定看出了自己的拖延之計。他不屑恃強淩弱,命人将自己趕出去,隻好用這些瑣碎的功夫讓自己知難而退。
哼,瞧不起誰呢!不就是幾件衣裳嗎,難不倒她的。裴濟别想就這麼甩掉自己。
她看向盆子裡剩下的寥寥無幾的衣裳,陡然生出三分豪氣來來,看,今天浣衣的活兒她不是馬上就完成了嗎。
她重整旗鼓剛要繼續,隻見又一大桶衣裳被士兵搬過來,丢在她面前。
尹思宛:“……”
尹思宛能怎麼樣呢,她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不停默念:有求于人,有求于人。
可還是好生氣怎麼辦。尹思宛憤憤高舉棒槌猛的砸了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口中喃喃道:“大壞蛋,僞君子,我是不會屈服的。”
她這麼亂砸一通下來,心裡氣順多了,拿着手中的棒槌就要開始新的戰鬥,忽然聽見後面悠悠傳來男聲:“小心,衣服!”
尹思宛慌亂回頭,見裴濟正雙手背後,漠然的立在那兒。她心虛,吓了一跳,重心不穩摔了個屁股墩,手中的棒槌正捅在裝洗過的幹淨衣服的木盆,被她這麼一帶,整個桶被戳進墨水河裡,這時尹思宛才反應過來,剛剛裴濟那一句話正是提醒她小心衣服來着。
她慌亂的回身去夠,憑着軀體的柔韌性,一下從地上起來,還沒來得及得意,就右腳踩住衣擺,左腳絆住右腳,眼看就要臉着地,直接掉進河裡和她那命苦的一盆衣服作伴。
尹思宛心揪成一團,心中驚恐尖叫,偏偏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跌落的那個過程在尹思宛眼中仿佛被分割成若幹個瞬間,在這個動作收尾的那個時間段,尹思宛甚至腦子裡已先一步浮現了自己濺起一片水花,濕成落湯雞的樣子。
她閉緊雙眼,想象中的場面卻并未出現。
最後關頭,裴濟伸手,隔着衣袖握住尹思宛的手腕。見她吓得忘了反應,呆呆半垂在河面上,于是使力,将人拉回來。
尹思宛就這麼在愣怔間順着扯自己的力道投入裴濟的懷抱。
嗯,這個動作十分像投懷送抱。
裴濟面無表情,十分認真的問:“你就算讨厭這些衣服,也不用使這招毀屍滅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