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還有人給奶娃子灌酒?你這爹怎麼當的?”
“娃兒的肝兒還沒長結實呢!”老村醫唾沫星子直飛,“酒一灌,将來不是傻子就是矮子!嚴重的連媳婦都讨不上!”
崔國棟腦門直冒汗,這次是他錯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
他又問:“那……多大能喝?”
“身子骨長結實了再喝,哼,想絕戶啊,現在就使勁灌吧。”老村醫瞪着眼,把聽診器往兜裡一揣,直接出了門,不搭理他了。
走廊裡,馮蘭英攏了攏頭巾說:“林同志,今兒個多虧你了,要不是你,我倆估計還得走半個小時。”
“應該的。”林譽文笑得溫和,“縣裡的事我處理完了,剛好這兩天在鄉裡,大家都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既然遇到了,能幫的一定幫。”
雖然林譽文也是知青,但他們這批就他來得最晚,下田的名額都分完了,他就隻能留在鄉政府做事務員,每日就在兩地之間跑腿。
崔國棟剛從病房出來就看見他倆面對面站着,男的俊女的美,看着他眼睛酸溜溜的。
兩個孩子在衛生院打了退燒針,折騰到後半夜,總算退了熱。
崔國棟一睜眼,就看見馮蘭英歪在長條木凳上睡着了,蒼白的臉上還帶着倦容。他蹑手蹑腳地摸進裡屋,抱出床棉被,輕輕給她搭上。
兩口子守到第二天下午,村醫說沒事兒可以走了,他們才抱着倆孩子回去,臨走時,林譽文還特意蹬着三輪車來送他們。
雪片子簌簌地落,回到龍華村時,天已黑透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東屋傳來王春娟震天響的呼噜聲。馮蘭英抱着兩個孩子進屋,借着窗縫透進的月光,看見文玲蜷在炕角,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已經睡熟了。
“英子,今晚,我能回屋睡不?”
他瞥了眼窗外,寒風卷着雪粒子拍打着窗棂,柴房裡的草垛又冷又硬,他咽了咽唾沫,眼巴巴地望着她,眼裡帶着點讨好的光。
可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
這次的事兒是他理虧,英子能讓他進屋才怪。
他讪讪地撓了撓後腦勺,轉身就要往外走:“算了,你就當我沒問。”
“誰讓你走了?”馮蘭英挑眉,聲音清甜。
“今兒晚上不打算睡覺了?”
她又笑了笑,眼眸婉轉發亮。
崔國棟嗓子發緊:“你說讓我睡覺?”
“我能進屋睡了?”
“你是我男人,讓你天天睡柴房,傳出去我不成了母夜叉了?”馮蘭英笑盈盈道。
崔國棟一聽,登時樂了。
順手把門帶上,就湊了過去,嘴裡絮絮叨叨:“我就知道英子你心裡有我!你十四歲來了咱家,咱倆都擱一塊十年了,村裡誰不說你賢惠?你肯定不能讓我天天睡柴房,那些潑婦哪兒能跟你比。”
“潑婦?”馮蘭英眼底的光暗了暗。
是啊,她當然不會像那些潑婦一樣撒潑打滾,鬧得人盡皆知。隻會默默的忍,默默的一個人把哭咽到肚子裡去。可忍這麼多年,幹了這麼多的苦活累活,日子還是過得一團糟。
難道他就沒一點錯?
婆婆刁難她,他裝聾作啞,兒子欺負她,他視而不見。這個男人,窩囊得連自己兒子都能騎到他頭上。
他以為這次的事兒,就這麼輕飄飄地揭過去了?
崔國棟剛解開棉襖扣子,正要往炕上爬,馮蘭英卻忽然遞過來一把小剪子,笑吟吟道:“我腳指甲長了,走路硌得慌,你幫我剪剪。”
他一愣。
往日裡,馮蘭英從不會讓他做這些。村裡哪個男人會給自家婆娘剪腳指甲?傳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話死。
可看着她那雙腳。
皮膚是白的,可腳底全是裂口,指甲鑲進肉裡,兩側的肉被磨得紅腫發硬,還有前幾年剛喂豬食留下的燙傷疤,都是這些年下地幹活留下的痕迹。
“崔國棟,我腳疼。”馮蘭英再次說道,這次聲音柔柔的。
“我幫你看看。”
崔國棟心頭咯噔一下,悶頭接過剪子,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腳趾,一點一點地修剪。
馮蘭英靠在炕沿上,靜靜地看着他,她太了解他了,懦弱膽小,一輩子被壓着,就跟個彈弓似的,指哪裡打哪裡。這點和他那老爹崔老漢一個德行。
上輩子,她心疼他,處處幫他維護他可憐的男子自尊,給他撐面,換來了什麼?換來了他的冷漠,對她所有的付出都認為理所應當,就連後來二兒媳當着他的面甩自己耳光,他都隻是愣在那裡,手足無措。
啧,沒用的男人。
“國棟,竈屋那下面有兩壇子酸菜,你明天帶幾個人搬出去送到大隊裡去呗。”
“送酸菜幹啥?”
“過些天隊裡要修路,隔壁張嬸子都送了吃食,咱們也不能落下。”馮蘭英笑了笑,眼底有些暗,“雖說隻是酸菜,但好歹是個心意。開了春,說不定能分幾塊肥地給咱們。”
崔國棟咂摸了下,覺得在理,點頭道:“成。”
“記得搬挨着門的那兩壇,去年新腌的,還沒開封。”
剪完指甲,崔國棟搓了搓手,心裡頭活泛起來。算算日子,小半個月沒挨着媳婦兒了。雖說月子裡不能同房,但摟着睡總行吧?他剛往炕沿一坐,馮蘭英卻忽然伸腳抵住他胸口。
“你身闆兒大,床上孩子都睡滿了,恐怕睡不下了。”馮蘭英睜着無辜的眼睛說道。
崔國棟愣了:“可是英子,你先前說了能讓我上床睡的。”
“錯了,我說的是讓你睡屋裡。”馮蘭英輕哼一聲,白玉般的手指點地,“打地鋪。”
打地鋪?!
崔國棟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到底沒敢吭聲。他蔫頭耷腦地鋪好被褥,心裡安慰自己。
能進屋,總比睡柴房強。
給文玲做的小床已經搬進了屋,就放在床尾,挨着牆嚴絲合縫,長一米五寬一米的床,文玲現在睡着還有些大,但他琢磨着能讓她睡到長大。雙胞胎靠着馮蘭英的手睡着,兩個孩子并列的放在左手邊靠窗的位置,她自個睡的床沿邊。
崔國棟就挨着床沿邊抱了床褥子鋪着,蓋着一層薄絮,屋裡有炕,比柴房暖和不少,他躺在下面,擡頭就能看見媳婦兒烏黑亮麗的頭發垂着。
媳婦兒應該是剛洗過頭,帶着皂角的清香,混着身子裡的奶香,很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