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沅醒來時,天星微亮,窗透白,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凄風苦雨響在窗……
阮娥白日裡來探她,她将衣裳解開一半,露了胳膊,說道:“守宮砂已沒有了,塔塔兒的王子欺負了我。”阮娥十分驚怒、心疼,又聽她說:“滿山開着金蓮花,他撷了芬芳,簪我耳際,此時此刻,他也會為他的新妻子簪花麼?也會為她描眉麼?是不是也親她也抱她,也與她糾纏在床笫?你說這世上,是花好果不好比較好,還是果好花不好比較好?最怕是花也不好,果也不好。我問他,是單單對我好,還是對别的姑娘也好?他說他隻對我好。嫋嫋,他騙了我——他對我的情分,或還不如昭烈?昭烈是真真正正為我而死的——”當此時,又欲流淚,“‘新月曲如眉’,葛術虎也會為她唱這支歌兒麼?那女子一定比我貞潔……她像一團細雪,而我隻是污泥了……”
——你這眼睛好黑,像斡難河的水。
——那你喜不喜歡?
——我不敢……我怕它有一天不再看我了。
……
那月亮,像一枚濕漉漉的斑印,迷茫着,隻銅錢那樣的大。
帳中,燈未滅,葛術虎又從夢中醒轉,那夢也像籠着月光,光如割,刀子一般錐向他的心——那夢中人,那姑娘,她青青碧碧的裙,荷葉一般,芳草一般,那是誰——塔塔兒部陷落時,他們說莫該早已處死了薩仁圖雅,他的月亮,他的妻,終是沒有了。那夢中人,她也遲遲不将臉轉過來,隻餘一個纖瘦平直的背影,綠……那是誰……他獨在卧榻輾轉,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一隻蛾子撲到油燈上,燒出一種焦糊的苦味,也死去了。燈光便也一暗一暗。姑娘,姑娘,我的姑娘,我愛過你嗎?薩仁圖雅死了,他跪地,抽出了一柄短匕,剺面泣血……他的妻,十七歲的妻,終是沒有了……
這一回,又醒過來,葛術虎一個人披了件短衣,提了刀去看莫該。他被關押起來,綁得像一頭真正的牲口,夜濃時,仍未眠,對葛術虎昂然笑道:“我早知道你會來的。”
“你害死了我的妻子。”
“妻子?”
“她叫薩仁圖雅。”
莫該含蔑道:“往我的胸膛摸一摸吧,那裡不止有我的心髒。”
“什麼意思?”
他便說:“摸一摸它,你自會知道。”
葛術虎半信半疑,往莫該那懷中摸去,摸到一物,圓圓的,是個銀镯兒,細彎彎如柳葉。
“葛術虎,誰才是你真正的妻?”
——那夢中人,那姑娘,她青青碧碧的裙,荷葉一般,芳草一般,她轉過了身,笑問:“大王子,馬耳朵硬還是你耳朵硬?”
“這姑娘實在美麗,她是個漢人,是嗎?她的身子像一捧春雪,不,春雪也沒有那樣的白。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的左後肩有一粒朱砂痣,是嗎?我嘗過了她的滋味,她的初夜,完美的處女,像漢人喜歡的玉璧。她說她有一個丈夫,叫葛術虎。你脫下了婚服,便忘記了她麼?那樣美的女人,我這一輩子也隻見過她這一個——她是我的女人。那樣的美,那樣的美,像雪,像玉,像月亮。卻可惜,她也死了,死在了火裡!葛術虎,哪一個才是你的妻?又或者,你同時愛上了兩個女子?”莫該勾出笑痕,“那麼,你就比我更加卑劣,你辜負她們,你誰也對不起!”
——那夢中人。
——那姑娘。
——她青青碧碧的裙。
葛術虎捧着這镯子,它靜靜而卧,也像一圈月光。
眼也痛,心也痛,頭也痛。
天也轉,地也轉,人也轉。
他真正的月亮,他真正的妻。
“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莫該笑如惡鬼,“卻可惜,她死在了火裡!”
——大王子,馬耳朵硬,還是你耳朵硬?
葛術虎背過身,抹了兩下臉,不再看他,這囚牢之内便蕩着他的笑聲;而葛術虎隻以一種極淡然的口吻對看守莫該的一個怯薛歹道:“你,去外面支一口大鐵鍋,将油燒沸,再把這個囚犯投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