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晨起,檀兒捧來些衣物妝飾,說來為芳沅梳妝。芳沅笑道:“又不過節,打扮給誰看呢?白節時,我也隻是換了兩件新衣而已。我愛好天然,亦不喜塗粉。”這時,葛術虎入帳道:“自是打扮給我看——”又将她輕輕巧巧拉去鏡台前,“女兒梳妝為樂,宜入詩、宜入畫啊。”
“在臨安,女子每以鳳仙花包指甲,名之‘金鳳染指’。還有一樣妙物,叫‘玉女桃花粉’,用益母草灰十兩、嫩石膏二兩、滑石二兩、蚌粉二兩、胭脂一錢并殼麝少許,塗敷面上,極養肌膚。我二娘便常常用它。至于著粉,我們府内多用粱米粉餅或珍珠粉,不用桂粉,因它損膚。剃去眉毛,以墨畫之,飾以黃粉便叫‘眉黃’;隻将額上、鼻梁、下巴颏兒塗白,稱作‘三白妝’。有一回,我與我嫋嫋妹妹去聽說書,便是畫的此妝。眉有蛾眉、淺文殊眉、遠山眉、八字愁眉,還有繭眉、廣眉、倒暈眉,細細數來十餘種。清晨梳洗,為妻畫眉,稱‘閨房之樂’。撲上腮紅,便是‘飛霞妝’與‘檀暈妝’。點唇、貼花钿與面靥也是不可少的,有‘壽陽梅花’‘眠羊卧鹿’‘金花玉靥’之紋,富貴人家皆用豆大珍珠貼臉上呢。聽說宮中也流行此妝,吳皇後便是最喜珍珠妝的。”芳沅說道,“佳人口似櫻桃,面如珍珠,玉骨冰肌,如詩如畫啊——”
“我也來享一享這‘閨房之樂’。”葛術虎持了眉筆,為她畫眉。他原是個手勁兒大的,拈着這細巧物兒十分不便,默默半晌,忽笑道:“這一邊便畫好了。”
“我看看——”芳沅捏了手鏡來看,笑極燦爛,“你呀,畫得這樣粗,叫我如何見人呢。”
“我畫得不好麼?”
“十分不好。”
他似有灰心,又笑道:“阿娘愛塗‘額黃’,這是胡妝。你等會便也塗上,必定美麗。”
黃粉塗額,胭脂點唇,又戴上冠子。
這冠子左右皆垂一對二尺長的流蘇,珠玉玲珑如簾。
錦衣錦袍,倒像個新婦。
葛術虎道:“這方像我們蒙古姑娘了。”芳沅被一把扯入懷中,坐他膝上,他問:“是胭脂紅,還是你臉紅?”她笑而未語。他又說:“我帳中煮好了奶茶,還等你來用呢。”芳沅便道:“正是春日,倘在我們臨安,必要吃春餅、鞭春牛。牛用泥塑、塗五色,色以天幹地支為序,去年是黃身黃蹄白雙角,不知今年是何顔色呢?掌事官以彩杖擊地三下,民衆便可拿鞭或棍上去打它了,那泥牛碎塊據說還可祛災治病……春餅是拿薄如繭紙的餅皮裹豬肉脍、雞鴨肉脍及青蒜、白蘿蔔、胡蘿蔔、胡荽、醬瓜、生姜、茄子、瓠子絲,卷成即可食,謂之‘咬春’。你上回還問我櫻桃,六月便可摘來做櫻桃饆饠了……唉,真想再嘗嘗李婆婆家的梅花湯餅啊……這一碗梅花湯餅用三錢白梅、三錢白檀,輔以雞湯,又鮮又美呢。梅花食得,牡丹花兒也食得,涼拌或酥炸都成,花香養胃。春來亦可食筍,又名‘傍林鮮’。‘煿金’是油煎筍,‘煮玉’便是筍粥了……”他聽得有趣亦有味。如是厮磨一陣,便要與她出門,門外春草又綠,綠如絲,綠如袍,是五月天氣。栅欄内,一匹油光水滑、極漂亮的雄馬将前腿搭上雌馬腰部,腰以下皆聳動在它臀上……他笑說:“四兒快看,這馬也思春呢。”她害羞,并不敢看。不一會,他們忽見安娘子正和一個胡人在馬棚子下說話。此人也約四十五歲上下,纏頭巾,其目如鷹,其鼻微勾,像畏兀兒人。安娘子問:“我要兩支黨參,你有沒有呢?”他笑說:“有是有,我叫我徒兒從車上給您取來。除了黨參,還有紅花、無花果和孜然呢。”——是個藥商。安娘子見葛術虎、芳沅二人步來,也笑道:“這樣俏,還當我們四兒要成親呢。都來看看,這些藥材多好啊,還有一些是從臨安運來的呢。”
“臨安?”
芳沅忙問:“大叔,您去過臨安?”
“我四海為商,自是去過,去時秋菊滿地、秋高氣爽啊。”
“不知可聽說過宋公宋明甫一家子?”
“宋明甫?”
“同知樞密院事宋明甫,流放嶺南的那位。”
他說道:“仿佛看見有衙差來着。他們說,宮中發現搜出來的一塊沉光香是假,便赦免了一個官老爺。至于這官老爺,倒是姓宋。我還聽說,他的第三房妻妾叫蓁娘,死在了流放途中啊——這男人極講情義,要将她的屍身背回臨安安葬。這一段故事便在茶肆間流傳,我也是聽說、聽說而已。”
天星沉沉似墜,一兩粒地亮。
一片黑漆漆,芳沅在床鋪間翻來覆去,隻是難眠。
忽而,聽有人道:“我料定你眠不得。”
正是葛術虎。
他攜了燈來,将那燈座放好,要朝她的素被内躺。她又羞又氣,不由要打他,細想想,卻舍不得,隻得說道:“你來做什麼呢?”葛術虎與她睡了一個枕頭,半邊身子貼上她前胸,一張褥子一張被,回她道:“陪你呀。”芳沅道:“這回是鑽被窩,下回是鑽什麼呢?”便想起白日那兩匹馬,即便燈極暗,也是紅霞飛上了臉,“你這樣,是不合規矩的。”他笑道:“那怎樣是合規矩的?我不要規矩,我隻要你。”芳沅道:“怪道大妃說你思春呢,再沒有比你無賴的了。你欺負我,我會告訴她的。”他邊說邊又朝她嫩紅的臉上親着:“那你說說,我如何欺負你了?看也看了,親也親了,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還不是我娘子麼?娘子——”往她那大腿摸去,她又驚又羞,隻是說道:“不要,我害怕——”
“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