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心中隻有四姑娘一人,床榻上豈能再容下别的女子呢?憑她有多美,哪怕是從天上給我捉個仙女回來,我也不要。今後,阿娘也不必再為我安排女人了。”
“不肖的東西!不肖的東西!”
“若罵一罵我,阿娘能解氣,兒子這便受着。”他又行一禮,退出帳了。
兩挂紗簾飄曳其中,如雲如愁,左右豈敢言語,惟聞炭盆噼啪。阿蓮大妃對鏡扶額,那鏡子也冷冰冰,貼上她小半張臉,一腔怒火熊然、燒灼欲死,眼前漸而模糊、朦胧、融成一大片,如塗如畫……鏡影也漸漸融化、淡去……一夜眠不得,次日便早早請了安娘子來,方知是複發了眼疾了,視物朦朦不清,如前開了些清熱涼血之方,用犀角、生地、銀花、連翹、元參、黃連、竹葉心、丹參、麥冬等,日服兩劑。葛術虎要來侍疾,卻被她罵了下去,将鏡前一切妝飾通通掃去了地上……奴婢們皆不敢出氣。不一會,芳沅将藥碗捧了,也來探視,她坐床上笑道:“步子放得這樣輕,你不是我的婢女吧?”
“大妃,我是四兒。”
她聽了更來氣,怒叫道:“你出去!”
“這藥涼了會更苦的。”
“自不用你操心。”她笑得極惡,“隻怕這藥還是摻了毒的呢,你這——”“大妃生我的氣,我知道。”芳沅仍細細道,“今日過白節,外頭可熱鬧着,有歌舞,有宴飲,大汗也等着您呢。大妃想不想出去聽一聽?我來扶。”阿蓮又道:“你這歹毒的女子,不必費心苦力地讨好我。為了你,鬧得兄弟反目、母子失和,你這禍水——葛術虎絕不會娶你——”
“大妃喜歡大汗嗎?”
阿蓮聞而一愣。
“喜歡他嗎?”
這帳中鋪陳無不華麗,胡風俨然,上吊兩盞大燈,榻間也鋪着鮮豔的獸皮與繡毯。
“我是六部鞑靼人,也即塔塔兒。”阿蓮豁阿似是沉靜下來,緩緩說道,“有一年秋,蒙古乞顔部打過來,我父兄皆被俘。我與兩個妹妹也在俘虜之列,要被分給他們的将領。我不服,說要自己選一個男人跟着。他們哈哈大笑,大汗也在笑。大汗當時也才二十來歲,少年英俊。他衣黑甲、戴鐵盔,盔上有一簇灰白的長纓,迎風而飄;那馬刀挎在腰側,腰窄一痕,從一頭極高極俊的馰駒上翻身下來,大踏步朝我而來。當年,那日頭也極亮,浮雲難遮,天光雲影打在他臉上,天神一般。兵燹已歇,哀号遍營。他昂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若跟了他,我的父兄便可免死。我是塔塔兒部的第一美人,從來眼高于頂,也是芳心待托、十八未嫁。我選了他,他将我扛起,一轉頭便沖進了帳子……他們笑得更大聲了。敦必乃,他是蒙古乞顔部頂頂尊貴的男人,能騎善射,樣貌又好,本也引得不少女子傾心。我也喜歡他,喜歡他那雙眼睛,又深又黑,隻望我一眼,我便喜歡上了……後來,他的正室病死了,他便擡我做了繼室。可我不滿,因他還有别的女人。那些女子也是花一般的嬌媚,年年歲歲,一茬一茬地開,全不似我,明日黃花、人老珠黃了!他們整夜笑語,我徒傷悲!”
“大妃十分美,如朝霞,正當時候呢。”芳沅捧着藥碗,又将下淚,“大妃,你有多麼喜歡大汗,我便有多麼喜歡葛術虎。”
“你願為他而死嗎?”
“倘若我這命能換回他的命,我自是願意的。”
“可你是個漢人——”
“大妃,你不也是塔塔兒人嗎?”
阿蓮豁阿無言,作勢要将她攬過來,摸了摸她新結的辮子,說道:“可憐的孩子,将藥給我吧。”飲罷了藥,又歎道,“今日是白節,我這便祝你,長命百歲、鴛鴦相伴老。”
“謝過大妃。”芳沅說,“我為大妃繡了一件裙子,請大妃也摸一摸。”
阿蓮豁阿将它摸過,笑道:“繡工倒好。你是個心靈手巧的,葛術虎能得你喜歡,是他有福了。”
出了帳,便見葛術虎遠遠等在敖包前,鴉青錦袍,四片皮靴,挎刀,立如一杆風雪不能摧的竹。
芳沅快步而去,與他手拉手,笑道:“她很喜歡。”
他便往她手背親了一下。
萬山疊雪,莽原皆白。祭過了五彩的敖包,又見芳沅跪地拜了它三次,合掌默念:“‘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