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最為欣賞的,就是他這副樣子。無論何時,都坦蕩蕩。
他這幾天在上海,滿腦子都是千水。昨晚接到千水的電話,便連夜買票過來了。到雲南,找不到直達水村的車,便直接在那裡買了一輛,跟着導航颠了一路才順利抵達這裡。
木石又踩掉千水的鞋子。千水又穿上。木石再一次踩掉,千水再穿,他把鞋帶系得緊緊的。
千水也不怪木石,他這雙鞋長了一碼。
千水問:“再一次來這裡,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這裡的空氣比上海清新多了。上海的空氣總悶悶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木石說。
“嗯,畢竟上海人多,房子又比較密集。”千水說。
“嗯。”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氣氛融洽地抵達千水家。
再次踏入房間,看見大柴鍋、缺口碗、葫蘆瓢、酸菜壇子、酸菜罐罐……親切感撲面而來。但與此同時,木石發現,這裡的鍋鍋碗碗罐罐比以前少了,連用來糊窗戶的報紙也薄了很多,明顯是有人撕了點下來,木石的心空洞洞的。他問:“你把家裡的一些東西扔了麼?”
“沒,賣了。”千水說。
“……”
千水說:“反正其實也都是一些沒用的東西,少了就少了。”
木石抿着嘴唇。
千水把木石帶到縫紉機房,縫紉機還和從前一樣,很老,但很幹淨。千水擦的。偶爾李曉燕也會擦,但李曉燕眼神不好,每次她擦完,千水又會偷偷擦一次。
低頭,那個長在地下的紅薯坑還在,裡面還睡着一些紅薯,有的黴了,把周圍的紅薯染得死氣沉沉。
擡頭,通往二樓的木梯還在,還是那樣陡峭。這次,木石不用手扶,輕而易舉地走了上去。樓梯嘎吱作響。
躺在床上,像躺在石頭上一樣。哪怕已經不是第一次躺這裡,木石還是會感覺到硬。感受到他的異常,千水說:“你把棉絮全卷過去吧。”
“不用,”木石說,“硬一點才好,太軟了容易得病。”
千水置若罔聞,去牆角,掀開透明塑料膜,把棉絮抱到床上。棉絮越睡越薄,這棉絮他曬好,本來打算冬天用來蓋,但既然木石來了,他也隻能先用着,冬天再苦了。
千水把棉絮一抻,床就鋪好了。木石幫忙的手落了下去。
木石躺在床上,千水也躺了下去,兩人一人都半邊腦袋挨着枕頭睡,還偷偷掃了對方一眼。不知誰先笑出了聲,最後兩道笑聲重合在了一起。
千水說:“木老師,你睡枕頭吧。”
“不用,你睡吧。有枕頭沒枕頭我都能睡。”木石一動不動。
“那你還是睡枕頭吧。”千水枕着雙手,一臉閑适。
木石仍然無動于衷。千水把枕頭塞到木石頭下。
千水說:“木老師,我明天要出去,可能要半個月才回來。不過我明後天應該就能還你錢了。我明後天就把錢還你。”
木石一臉茫然。
千水樂了。他說:“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包了一個工地,很大的工地,那邊讓我明天過去,他預支我一點錢。等我幹完,就能得剩下的錢。”
“那得多苦啊!”木石說。
千水久久無言。他沒想到,木石第一時間想到的,會是他苦不苦。
千水笑笑,他說:“反正我幹得了,拿的錢也多,我高興,所以我無所謂苦不苦。”
木石擰着眉頭,目光凝重。
千水笑着說:“好了,木老師,你就别擔心了。其他的我不行,但幹工地我行,我小學一年級就會和砂漿刮仿瓷搬磚了。”
木石聽完,心情更沉重了。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年級,沒有學習壓力,成天玩玩玩。而那時的千水,就已經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
千水側了個身,背對木石,睡下了。
木石沖千水的背影喊了聲:“千水。”
“嗯?”千水轉身。
木石說:“換個工作吧,換個輕松一點,且不傷身體的。”
“木老師,我沒那個能力。我隻有一身蠻力。動腦子的活我幹不了。”千水說。
“我可以找人帶你。”木石說。
“不用了。”千水說。
“算是為我自己的公司培養人才。我們公司實習生都有工資,隻要轉正,工資更高。你可以的,你一定學得很快。”木石說。
“我不行。你們是科技公司,要用電腦,我連電腦上那些符号都認不全。學不了,”千水說,“而且你們公司要的都是高學曆的人,我不行。”
“學曆不是必要的。”木石說。
“但本事是必要的。在電腦方面,我根本就是一個傻子。誰帶我誰瘋。我不喜歡給别人帶來麻煩,”千水側過身子,閉上了眼,他說,“木老師,我先睡了。廚房裡有雞蛋,明天你起了讓奶奶給你煮雞蛋面。”
“……好。”
千水的手放在腎髒處,睜着眼。從窗外射進來一點光亮。他看着紙窗,紙窗上不知何時結了一張蛛網,一隻蜘蛛,比針眼還小,它在蛛網外圍轉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千水看得耐心全無,心裡煩躁不安。他閉上眼,又忍不住睜開,看見蜘蛛還在一點一點地離開原地。其實千水根本感知不到它的運動,但卻感受得到,那隻蜘蛛的生命力多麼旺盛。
蜘蛛都比他完整。
千水自嘲地笑了笑,合上了眼。
剛合眼,就被一道光刺醒。千水頭昏腦漲,他按了按太陽穴,看了眼木石。木石呼吸均勻,一動不動。
千水放心地爬起來,踏上前往鎮上的路。這條路回環曲折,一瞬間,千水想到去水洞那條路,也是這樣,崎岖、荒蕪,沒有盡頭。千水捂住心髒,他感到呼吸困難,喉嚨像是被刀片堵住,一呼吸就撕裂般地痛。
他看見自己在血路上爬行,像條蛆一樣爬。
千水抱住自己,冷汗直往下淌。
不過,千水的腳步并沒有停。
賣了腎,就好好獎勵自己,休息一段時間吧。
他想。
千水的腳步虛化在了風裡。他到鎮上的時候,對方還沒來。他站在原地,靜靜等待。他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别賣。賣什麼都不能賣器官。
他無聲地回應那道心聲:“無所謂了。”
黃包車如約出現。千水坦然地打開車門,還沒進去,手就被緊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