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千水站在上海街邊，車子在他眼前呼嘯而過。比水村春日北上的大雁還快。他看見人們提着純黑色公文包，在紅燈轉綠的那一刻，跑過人行道。他看見道路回環曲折，架在地面之上，一圈又一圈。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向他襲來。

千水還看見高牆之上，穿橙黃色衣服的男人被塔吊吊起來，用抹布擦着玻璃。

千水來到橋邊，看見一群樸素的人坐木椅上，胸前挂着一個廢紙殼做的牌子，牌子上寫着修房子、橋架、司機等。千水問了一下才知道這些人在找工人。于是，千水去垃圾桶裡翻了一塊紙殼，咬破食指，在紙殼上寫了個高空擦玻璃。沒過多久，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闆走了過來。

老闆上下打量着千水，微眯了一下眼，問:“你哪兒來的？”

千水想了想，隻模棱兩可地說：“外省。”

老闆問：“多少歲了？”

千水斟酌了一下，報了個“20”。

老闆說：“太小了。”

千水說：“但我已經幹了一年了。我有經驗，能行的。老闆，我缺錢，哪怕你少給我點也行。”

老闆歎了一口氣，說：“好吧，180，幹不幹？”

千水強壓下心裡的悸動，點點頭。

木石來的時候，千水剛換上工裝服，站在吊機裡。木石說：“别去，那上面很累的，還很危險。”

千水卻招呼塔機把他吊上去。木石拉住千水的胳膊，千水揮開了，他說：“木老師，我不像你，你在電腦上敲幾下就有很多錢拿，就算不工作也有錢拿。我不一樣，我沒其他技能，我隻能幹這種活兒。木老師，你去忙你的吧。我會盡早把錢還你的。”

“不行，千水，我也不需要你還我錢。你剛出院，怎麼能去幹這種活。”木石擰着眉頭說。

“不會有事的。木老師，你忙你的去吧。”千水被吊了上去，他看見木石眼中滿是擔憂。

千水無聲笑了一下。

到了400多米的高空。千水一上去，就感覺太陽要他把曬熟了。擡頭，太陽就在他眼前，千水忙閉上眼，回過頭，專注地擦玻璃。千水感受着自己臉上的汗水在流動。他很有幹勁地幹着。180。這要是在水村，他得幹一個星期才得這麼多。

千水的眼神蓦地轉為悲憤，在水村，他幹兩個月都沒得這麼多。

畢竟遇上了那個賤貨劉老賴。

一想到那老賴，千水心中的火氣越燒越旺，擦窗子的手也更加用力。趴窗邊時，他的餘光往下一瞥，正對上木石的目光。木石就站在他下方，隔着400多米的距離，緊緊盯着他。這雙眼睛裡，摻雜這各種情緒。千水恍惚了一下，又挪回目光，繼續擦玻璃。他感受到木石的目光還落在他身上，一動不動。這目光中，帶着深深的無力感。

千水感覺自己沒幹多久，就被放下去了。老闆跟他說：“午飯時間到了。”

千水望着在空中吃飯的其他擦玻璃工人，又掃了眼遞了盒飯給他的木石，說:“木老師，不用為我好。我得上去幹完。畢竟收了錢，動作又沒别的工人快，隻能多拿點時間出來。”

木石說：“可你的工資本來就比别人少，幹得少是應該的。”

“是，我知道，”千水說，“但我得好好表現，不然明天老闆不要我了。”

“……”木石說，“你還想有明天？”

“怎麼，我活不過明天麼？這工作雖然累，但也沒那麼容易死吧。”千水輕松地說。

“沒，我隻是不想讓你繼續幹這種工作。你用不着非要幹這麼累的活，我可以給你介紹别的工作。”木石說。

“不用了。“千水大手一揮，讓人把他吊上去，頂着烈日繼續幹。

木石望着手裡的兩個盒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站地上都覺得累，覺得曬，更何況高空。

千水，真的是人麼？

這是一個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

木石從下午想到了天黑，直到千水從高空下來。千水擦着汗，老闆過來把工錢給了他。千水跟老闆說好，明天他還來，老闆答應後就走開了。

千水掃了眼木石，這人鼻梁上依然架着一副眼鏡，嘴唇紅潤。他說：“木老師，你回家吧。”

“那你呢？”木石問。

“我在附近找個地方住。”千水說。

“你不急着回去了？”木石又問。

“嗯，”千水說，“小楓放暑假，我不用去接送他。我趁這一個多月在這裡多掙點錢。”

木石點點頭。

千水抱了一下肚子，說：“木老師，你餓了麼？”

“沒。”

“行，那我自己去吃飯了。你”

“餓了。”

“……”

千水掏出老闆給他的一張100，一張50，一張20，一張10，最終決定拿50請木石吃火鍋。他說：“我請你。”

木石說：“我請吧。”

“不用，我請，我在這裡本來就花了你不少錢。一頓飯我還是請得起的。”千水說。

直到走過好餐館，千水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可笑。50塊錢，最多能吃兩碗面。燥熱的風吹打着千水，千水臉上寒得刺骨。木石接了個電話，對千水說：“去我家吃吧。我家飯菜做好了。”

“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吧，我随便吃點，要早點休息了。”千水說。

木石卻說：“你好不容易來上海，都不去我家麼？”

千水想着，确實一次也不去不太好，便點了頭。

千水盯着便利店裡的牛奶，他們村過年串親戚就是那這些東西，不是特别重要的親戚，一包白糖就夠了。但木石，城裡人。大城市。

這種東西，檔次未免太低了。

木石說：“不用提東西。”

“叔叔阿姨是什麼樣的人啊？”千水問。

“很好的人，”木石笑笑，說，“去的是我的房子，他們不在。我那裡離你明天上班那裡近，你去住我那裡就好了。”

“好，那你想吃什麼？或者喝點什麼？”千水問。

木石指着店裡的紅棗，說：“給我稱點就行了，我最近養生。”

“好。”千水從店裡稱了一斤紅棗。

街道上，即使是黑夜，也亮如白晝。格外不真切。千水被晃了眼。木石問：“在想什麼？”

“沒，隻是覺得上海好大，好豪華。”千水說。

“嗯。”木石點點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聊到了木石家。木石走近大門，門就開了。往裡走，大片大片的紅色撲入千水眼中，走過玫瑰園，又是一個泳池，池水清澈見底。

推開門，吊燈金碧輝煌，冰箱、飲水機、液晶電視，甚至地闆磚都亮得刺眼。千水的視線所及，無一例外，都發出金錢的味道。

千水不敢往前了。

木石換好鞋，轉過頭，見千水一動不動，笑着把鞋給對方，說：“換一下，不換也行。”

千水木愣愣地接過鞋，換上。

幾個戴廚師帽的人端着菜從廚房走了出來，千水一看，都是家常菜。這令他的心稍微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