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水的眼睛再次睜開，對上的是潔白明麗的天花闆。仿瓷刮的。

千水猛地瞪大雙眼。

“醒了？”一道沙啞的男聲響起。

千水順着聲源望去，他看見在他世界裡消失了近兩年的木石。

千水環顧四周，他手上還紮着針，在輸液。病床沒有一丁點異味，身旁還有沙發，真皮的。甚至還有電視。還有什麼東西在牆上嗡嗡響。這東西，千水在鎮上賣家具家的電視上看見過。好像是叫什麼空調。聽說能制冷，也能制暖。高級得很。

而現在，這些東西竟出現在了眼前，千水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木石在牆上一個按鈕上按了一下，按鈕裡立馬傳來聲音。千水吓一跳，盯着按鈕看。

木石沖按鈕說：“8号病床病人醒了，麻煩您過來看一下。”

“好。”按鈕說。

會說話的按鈕，千水着實驚奇。高科技！

千水打量着木石，木石的衣服質量依舊那麼好，隻不過有些皺了。木石的五官依然精緻，放人群裡，完全不會被淹沒。

千水說：“謝謝。”

“不客氣。”木石輕聲說。嗓音像是含了一把沙子在喉嚨裡發出的。

千水問：“你怎麼會出現在哪兒？”

“因為，”木石半合着眼想了一下，“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們那邊有個洞節，特别好玩。我想着，一定要去看看。沒想到還沒去，就在路上看見一地的血，沿着血，我看見了你。”

木石捂住了嘴，又擡了擡頭。其實當時看見那條血路，他吓得摔在了地上。但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他得去，必須去，那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于是他跑了過去，跑進了一片玉米地，玉米地裡，血斷了，一個趴地上的人随之出現。看背影，木石就一眼認出，是千水，看不見任何生命迹象的千水。

千水張嘴，想說的話吐到嘴邊，醫生就來了。

木石靜靜坐一邊，看着千水。千水掃了木石一眼，木石忙把頭深深低了下去。千水收回目光。

等到醫生出去，木石眨了眨眼，才重新坐回千水身旁。木石張了張嘴，卻沒吐出一個字。

千水笑笑：“你是想問，那天發生了什麼？”

看見這個久違的笑容，木石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他說：“不說這個。”

千水說：“行，不說這個。”他掀開被子，看見自己肚子上滿是繃帶，腿上，也布滿了繃帶。他拍了一下腦袋，像木石一樣，伸手去摁按鈕，手還沒放上去，就聽見木石說：“你要幹嘛？我幫你。”

千水說：“我找醫生。”

木石抖了一下，忙站起身來：“哪兒不舒服？”

“沒，”千水說，“我想換個病房，這裡一看就很貴。”

木石說：“不用，其他病房都滿了。”

千水：“……”

他想說，我看着很傻麼？

可他最終選擇了沉默。

千水掃了眼被窗簾擋住的世界，目光中泛起光亮。木石去把窗簾拉來，千水看見窗外金光閃閃的建築，藍色的燈光、綠色的燈光、橘黃色的燈光……甚至還有七彩的光。這一刻，千水才真切意識到，他來到了木石口中的花花世界。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他問：“木老師，這就是上海麼？”

“嗯，喜歡麼？”

“還好吧，這裡是我待不起的地方，”千水指着對面的高樓，“這些樓好高，那些住頂樓的人，不會害怕麼？”

“誰知道呢。”木石的餘光釘在千水眼角。

千水說：“木老師，這裡最高的樓有多高？”

“差不多400米。”

千水瞪大雙眼，又掰了一下指頭。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竟不知道400米是什麼概念。他隻知道他179，400米的話。又是多少個他呢？

千水一時也想不明白。

千水問：“從頂樓摔下去，是不是會粉身碎骨？”

“嗯。”木石點點頭。

千水突然把目光從窗外移進來，直直地落在木石身上，木石躲了一下，又較勁似地死死盯着千水，問：“看我幹嘛？”

千水平靜地移開視線。他說：“沒，就是想問你，麗麗呢？”

木石蜷了一下手指，回：“我讓她回家做東西了。你忍會兒，馬上她就送飯過來。”他說着，倒了杯水過來，千水接過水，一口喝完。

喝完看着杯子，千水說：“你們很講究。”

木石想到千水家喝水的葫蘆瓢，點了一下頭，說：“也許吧。”

千水說：“謝謝你照顧麗麗。”

木石的手指徹底蜷了起來，他說：“不客氣。”

千水隐約從中聽出咬牙切齒的感覺。

千水又認真地說：“我說真的，謝謝你對麗麗的照顧。”

“我也說真的，”木石說，“不客氣。”

“……”千水總感覺這人的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木石瞥着千水：“……”

千水盯着木石：“……”

門外響起的敲門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尴尬。吳麗推門進來了，看見千水，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吳麗的眼睛還和以前一樣，水靈靈的，哭起來如純白茉莉被雨水浸潤。

吳麗的臉上隻剩下了一道疤，就在右臉，這令千水感到極為奇怪，他記得吳麗的其他幾道傷口治愈的可能性更低，怎麼會其他傷口都愈合了，這道還留着。

千水沒多問，隻是盯着飯菜。吳麗給他炖了排骨湯，還有一堆補品。吳麗拿着勺子，舀了一瓢湯，吹了吹，喂到手上打了石膏的千水嘴邊。千水沖她明媚地笑着，說：“不用了麗麗，我自己來。”

“可你的手。”

“沒事，”千水淡然地搖搖頭，“你幫我把湯倒進碗裡，我等它冷了喝。”

“好。”吳麗給千水盛着湯。

木石緊蜷的手指變成半蜷。

吳麗說：“哥，你去休息會兒吧。你都那麼多天沒休息了。”

千水：“哥？”

“嗯。”吳麗點頭。

千水上下掃了眼吳麗。吳麗的衣服很素，也不化妝，幾乎和在水村時一模一樣。他說：“麗麗，在這邊習慣吧？”

“嗯，”吳麗說，“哥和叔叔阿姨對我很好。”

“那就好。”

千水看了眼筆直站窗邊盯着他倆的木石，木石說：“要我出去？”

千水閉口不答。木石徑直走了出去，到門口還順拐了一下。吳麗笑了一下，說：“哥就這樣，别扭，但心又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