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說:“我也不想幹這種事啊,我是受人指使的。”
“誰?”
“老劉,”男人說,“一個刀疤臉,我們都這麼叫他。他拐走了我女兒,說如果我不為他賣命就把我女兒殺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我也不想這樣的。”他問千水:“換做是你,你會怎麼選?”
千水抿了一下嘴唇,不耐煩地說:“說重點,我妹妹在哪兒?”
男人又磕了兩個頭,千水端詳着他這張臉,面色黢黑,明顯是曬出來的,還駝背,明顯是背重物害的。男人閉着眼,眼淚嘩啦啦地流。他說:“在城裡的一家廢棄工廠裡。”
“哪個城?”千水狠狠閉了一下眼,“噗——”
千水蓦地睜開眼,眼前一片灰蒙蒙,剛才還跪地痛哭的男人此刻眼裡隻剩狠厲,男人把刀抽出來,刮了刮千水的臉,又扇一巴掌,打得千水鼻血耳血一起流。千水腦袋裡嗡嗡作響,他聽見男人遙遠的聲音,聲音裡滿是得意:“傻逼,沒有什麼老劉,全都是我一個人幹的。你妹妹也不在廠裡。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她在哪兒。”
千水按在血肚子上的手一松,他有氣無力地罵了一句:“禽獸!”
“就是禽獸啊,隻要有錢,當禽獸又有什麼關系。這年代,笑貧不笑娼,人們隻尊重有錢人,我也沒辦法,我也隻是為了錢。我一個賣豬肉的,賣一天就掙那麼幾塊幾十塊,賣一個人能掙幾百幾千,我當然選擇賣人。”男人的刀子又在千水臉上刮了一下,望着千水嫉恨的眼睛,他笑嘻嘻地把刀伸進千水肚子裡,又笑嘻嘻欣賞千水血流不止的樣子,千水的血越流越多,他笑得越來越開心。
男人揚手扇了千水一巴掌,千水的臉歪到一邊:“媽的,這是還你的。狗雜種,下手真他媽狠!”他又扇千水一巴掌:“這也是還你的!操你媽,雜種!”
男人又抓住千水的腦袋,往地上砸,地面哐哐響了起來,千水的手隻是捂住肚子,黏糊糊的。
男人做完這一切,看見千水嫌惡地盯着他,像在詛咒他早死且不得超生,頓時火氣又猛地往上蹿。他又一刀紮千水腿上,血頓時濺了出來,濺到一旁的茅草上。男人啐道:“雜種!”
千水一動不動。他聞到了死的味道,從他身上發出的,很濃郁。
男人踹了千水一腳:“狗雜種,如果你剛剛沒打我,我還能給你個痛快。”男人又在千水腿上紮了一刀,這一刀,紮進了千水骨頭裡。千水疼到失聲,抱住腿流眼淚。
男人笑容燦爛地欣賞刀上的血,又把血擦幹淨,刀揣進褲兜,笑眯眯跟千水說:“好好享受吧。”
千水直直望着他,恨不得用眼神把他拖進地獄。
男人一見這眼神就來氣,一腳把千水踹下了坎,才轉過身,臨走前,說了句:“對别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記住了,害死你的,是你的仁慈,不是我。當然,你要覺得是我我也無所謂。”
千水躺在茅草裡,連呼吸都痛。
他意識到,自己血流幹了就會死,他擡腳站了起來,錐心般地痛。于是他又躺了回去。
肚子繼續痛着,千水摸了摸,卻摸到一根黏膩的東西。村裡有人殺豬,他去給豬洗過内髒。所以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什麼東西。
腸子!
千水睜眼,看見眼前盤旋着一個鬼氣森森的魂靈。千水脊背發涼。
千水意識到,死,是他目前最好的歸宿。
如果能順利死去,就不用花那麼多錢去治。一想到這裡,他便躺得心安理得了。
眼前,奶奶和千楓的臉又浮現了出來。沒有了他,小楓怎麼去上學。這令千水為難起來。
露姐又出來了,“臭千水”“臭千水”地叫,有時會叫他“豬千水”“狗千水”。
如果死前能聽見露姐叫一聲“哥”就好了,千水想。
露姐剛走,一個廋女人的音容笑貌又走進千水的腦海。他媽媽。
他媽已經出去打了七年的工了,這七年來,他隻能偶爾通過大哥大聽一聽她的聲音。
媽,你現在長什麼樣呢?
有沒有更廋?
有沒有更黑?
腰有沒有比以前彎?
頭發有沒有像以前一樣,還垂到腰間?
生病的時候有沒有按時吃藥?還是和從前一樣,不買藥,硬抗?
……
比起這些零零碎碎的,千水更想跟他媽說一聲:
“我愛你。”
隻需要這一聲就夠了。
死……死,如果死了,這些将永遠不會發生。
所以,得活!
千水把腸子塞進肚子,在地上爬了起來。他所過之處,草上、地上,沾滿了血,血從茅草尖上滴落。
千水就這麼爬,爬過了一片茅坡,又摔下了坎,摔進河裡。
千水又從河裡爬了出來,爬過茅坡,爬到了玉米地。
玉米都熟了,玉米杆又幹又枯。
看見這片豐收,這片荒蕪,千水的眼淚從眼眶滑了出來,流到地上。
太他媽痛了!
活着,太他媽痛了!
如果有下輩子,當一隻鳥吧。壽命短也沒什麼不好。
他想。
千水吃到一嘴泥巴,又将其吐了出來。他臉上,已經沒了絲毫血色。
千水回望來時的路,血迹斑斑。回過頭來,他又望着眼前這片玉米地,爬過這片玉米地,還有無數片玉米地。
他感受到身上的血正在加速流失,他的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
他想,是上天不讓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