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咚！”一塊磚頭從車上滾了下來，砸在千水肩上。“我操！”千水抱住肩膀，周圍的人立馬圍了過來。

陳老闆說：“你看，你怎麼恁倒黴。快去醫院看一下吧。今天就扣你一半工錢。”

“沒事。”千水把嘴角的血吃了進去，把砸他的磚搬起來，堆到路旁的磚堆上。

陳老闆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随便你。”他人離開了。

下午三點半了，陳老闆來工地，其他人都搬完磚走了，隻有千水，還在搬磚。

陳老闆說：“行了，别搬了，你死在這裡我怎麼辦。”

“沒事。”千水平靜地掃了眼大貨車上的磚頭，沒剩多少了。

陳老闆看着千水的動作依舊幹淨利落，沒再多說，讓千水繼續幹了下去。他蹲旁邊，靜靜看着千水。

千水搬完最後一塊磚，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他問陳老闆：“幾點了？”

陳老闆看着手上的表，說：“四點半。”

千水消失在了風裡。

露姐他們已經下課半小時了，從這裡跑過去，需要半個多小時。去晚了，露姐又要鬧了。雖然現在已經晚了。

千水就這麼一刻不停地跑到陽光小學。小學的瓦檐下，千楓的右腳蹬在牆上，見他來了，忙喊了聲：“哥哥。”

“嗯，”千水左顧右盼，心髒在他身體裡打鼓，“露姐呢？”

“回家了，你一直不來，露姐就發脾氣走了。”千楓說。

千水立馬神色大變。他拉着千楓，說：“快走。”

“嗯。”

兄弟倆順着回家的路跑過去，一直跑到了家。奶奶聽見聲響，拿着沾滿菜葉的鍋鏟，走了出來，笑眯眯地說：“是阿水、阿楓”

千水沒看見千露，直接打斷奶奶：“奶奶，露姐回來了嗎？”

“露露沒跟你們一起回來嗎？”奶奶的鍋鏟掉到地上。

“沒，”千水把千楓推到奶奶那裡，背過身子，邊跑邊喊，“我去找。你們在家不要動！”

千楓剛轉過身，千水就沒了影。他急得跺腳，往外跑，卻被奶奶拉了回去。

千水隻身闖入水村回環曲折的路，侵略密密麻麻的樹林，他跑過幾十百千萬棵樹，眼前就黑了。

千水卻像是能看見前方一樣，無所顧忌地消失在路上，與夜色、風融為一體。

隻是越往後跑，心髒處響起的鼓點就越發急促。

千水撫了一下心口，又繼續往前。一雙解放鞋把路踩得踏踏踏的。他邊跑邊喊：“露姐！”道路兩旁的葉子撲簌簌地掉下來。

月亮出來了，幾顆星星散布在空中，千水還在往前，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出都沒時間出。

地上散落着幹柴，千水跌跌撞撞，無數次跌倒又爬起，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他臉上，他臉上的血點、血絲織成的一張網就大喇喇顯露了出來。

千水沖山谷喊：“露姐！”

很快，他耳邊環繞着無數道“露姐”。

千水遙望着遠方山頭緩緩上升的太陽，鼻血湧出鼻腔。他抹了一把血，環顧四周，他被大山深林包裹，像蠶被蠶蛹包裹。

一種窒息感撲面而來，千水轉身就跑。翻過一山又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千水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露姐還沒回來，千水跑去陽光小學，一路上也沒看見露姐。

他在陽光小學周邊的樹林裡蹲了一天，放了學把千楓送到小學旁親戚家，又蹲了回去。他看見李二麻子家的秀英蹲在牆邊，沒過多久，一個把帽子壓很低的男人出現了，男人一直打量四周，打量完松了一口氣，背着手，慢悠悠靠近秀英，秀英退了半步，抱着自己哭了起來，男人從包裡掏出一顆大彩虹棒棒糖，秀英立馬不哭了，笑嘻嘻接過棒棒糖。男人彎着腰，又跟秀英說了什麼，秀英牽上他的手，舔着棒棒糖跟着他。

長風吹過，油菜花田邊的摩托車若隐若現，千水忙從樹叢裡蹿出來，追着男人。男人感受到異響，猛地回了一下頭。他的帽子飛到風裡，千水看見了他的眼睛。

眼睛，就是這雙眼睛。

千水死也不會忘記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平平無奇，可以說毫無記憶點，但千水偏偏掃了一眼，就刻進了骨子裡。

千水追着男人在彎路上跑，男人的腿又粗又短，跑起來跟飛似的。一小會兒的功夫，竟把千水甩在了身後。這着實出乎千水的意料。

千水隻得死盯着男人，壓縮呼吸時間，一刻不停地追趕。

男人跑着跑着，換了道，專往茅坡跑。千水眼睛也不敢眨，隻是盯着男人跑，被茅草割了一手傷。偏偏他穿着短袖，手就更遭罪了。沒跑多久就血迹斑斑。

男人跑着，往後瞄了一眼，見千水跟他還有一段距離，便幽幽吐出一口長氣，又轉身，繼續跑茅坡。

擔心又像上次那樣，男人騎車摩托車逃跑，千水咬緊牙，兩條腿愣是跟飛起來了一樣。

聽見身後粗重的呼吸聲，男人吓一跳。瘋子，他心想。

男人那雙短腿近在眼前，千水使盡渾身解數，撲了上去，卻撲了個空。

男人邊跑邊說：“我跟你又沒仇，你追我幹嘛。”

千水不理會他，從身後卡住他喉嚨，狠狠一抻。千水厲聲問：“我妹妹在哪兒？”

男人的手搭千水手臂上，勉強讓對方手臂跟自己脖子隔了一絲距離。他說：“什麼你妹妹，我又不認識。”

千水一下子收緊手臂。他說：“你可以選擇不說，”他眼中放射出兇光，又說：“或者死。”

男人立馬跪了下來，淚水滾出眼眶，砸在千水手上。千水的手抖了一下。這淚水，比太陽還燙。

千水一腳把男人踩倒在地，男人的腦袋磕在石頭上，咚地一聲。男人的鼻涕和着眼淚，一起往下流，鼻涕糊到下巴上，千水強忍住惡心，問：“我妹妹在哪兒？”

男人沖千水磕了三個頭，告饒道：“我說，我說。”

千水直直地看着他。

男人說：“你妹妹是我拐的沒錯。啪——”

“我知道錯了。”男人又沖千水磕了一個頭，鼻涕流進嘴裡，眼裡下起了大雨。千水已經看不清男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