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老師?”千水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說,“你說什麼?”
千楓從眼前立在路上的石檻上跳了過去,指了一下前方:“我說木老師,他怎麼不把這些路也修了。”
千水想了一下:“沒那麼簡單。修路要花很多錢的。”
“可我聽說,木老師家裡不是有很多很多錢嗎?一屋子都裝不下,這輩子都花不完。他怎麼會沒錢修這些路。”
“修路,要有挖挖機,還要請工人,還要砂漿水泥,很耗錢。”
“挖挖機!!!”千楓的思緒仿佛被拉回那個遙遠的下午,一輛大車闖入他們村,把它的鉗子伸進地裡,道路兩旁的樹就胡亂倒成一片,那些弱小的野花野草從樹枝縫隙裡伸出來,越長越高,比躺着的大樹還高。
千水見千楓走神,沒再開口。千楓卻突然問:“哥哥,上海是什麼地方啊?”
“很繁華的地方。”千水說。
“那裡面有什麼?”千楓又問,“那裡跟我們這裡有什麼不同?”
“顔色。”這個答案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千水腦子裡嗡地一下,又接二連三地嗡嗡嗡,他被蜂群裹挾了。
“啊?”千楓遲疑地問,“顔色?”
“……”
“哥哥?”
千水還是沉默不語。
千楓又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哥哥!”
“嗯!”千水猛地把思緒拽回來。
千水垂了一下眉眼,他說:“上海的顔色,是花花綠綠的,不向我們這裡,白天是光的顔色,晚上是煤油燈的顔色。”
“為什麼會花花綠綠?”千楓說,“上海被用色彩筆染過嗎?”
“沒,”千水樂了,他說,“是人們把它變成了這樣。”
“怎麼變的?”
“用壓力。”
千水轉移話題:“每個人都有壓力,”不知想到什麼,他眼神微變,改口道:“幾乎每個人都有壓力,”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這些壓力促使人們改變自己,也改變世界。”
“嗯嗯。”千楓似懂非懂地點頭。
千水說:“所以你要好好學習,讀書對你來說,不是唯一的出路,卻是最好的出路。”
千楓捂了一下胸口,又拍幾下嘴巴。
千水又說:“小楓,我想你也意識到了,我幹的這些活兒,你是幹不了的。你明天回校好好念書。”
千楓不吭氣了,他的拳頭握得咔咔作響。這一刻,他是如此恨自己沒本事。對自己不争氣的不滿如野火,一瞬間将他吞沒,剩他一具幹枯的殼。
這股不滿在水洞的寒氣撲過來的那一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千楓沖進洞裡,任由寒氣吞噬,脊背陰冷潮濕。
千水則在洞口占據了一個絕佳位置,把筐放地上,拿出一個西瓜,用菜刀對半切,分成的兩半又對半切,反複多次,一個西瓜被切成了八塊。有人進洞,千水吆喝幾聲,一塊西瓜就賣出去了。
沒過多久,千水旁邊又來了一個賣神仙豆腐的老太太,老太太兩道眉正中長着一個圓圓的大痣。
“哇,神仙豆腐!”千楓飛出了洞,目光直直地落在綠油油的豆腐上。他哥跟他說過,這種豆腐是用葉子搓的。具體是什麼葉子,他就不清楚了,反正是綠色的。
千水沖老太太說:“來一碗。”
“不用,哥哥,我也不是很喜歡吃。”
千水卻把錢給了老太太。老太太手起刀落,在手上把豆腐切成長方塊,每一塊的大小都出奇地一緻。而老太太的手,甚至連一點紅腫也沒有。
千水接過豆腐,豆腐散發着一股蒜蔥油的清香,千楓吸了一口,就忍不住了。兄弟倆分着把豆腐吃完了,碗倒過來,什麼也不會掉。
人越來越多了,千水一呼吸,就是一鼻子香火味兒,嗆得他打了個噴嚏。
小小的水洞裡,腦袋擠着腦袋。千水加快速度,把一個個西瓜切成八塊,客人催得急,他一刀就見了血。
按了一下傷口,千水又開始切水果,根本看不見的手在哪兒。
千水埋頭一直切西瓜,千楓給他數錢。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
賣完西瓜,兩人才終于體驗到呼吸是什麼感覺。兩人把空羅兜抗到一旁,立馬有個賣冰棍的頂替他們的位置。
千楓累到手指屈伸困難,千水把他背到洞裡,休息了會兒。
洞裡,還有各種各樣往下生長的水洞。千水把千楓放一邊的牆上,獨自走到水洞旁,用手舀了一瓢,往嘴裡送,剛碰到嘴皮,他抖了一下。千水打開水瓶,盡情往裡灌着水。灌完,他靜靜望着這個深不見底的洞,往裡扔了一塊小石頭。他想起多年前,他和他媽來這裡灌水,他媽獨自來洞邊,俯身打水,不讓他靠近這洞一分一毫。他不樂意,非要上前。他媽認真告訴他:“這是無底洞,以前有人跳了下去,就再也找不到了。”
千水縮了縮脖子,一把将他媽拉了過來。
千水頭有些暈,他走到洞外,大口大口吮吸新鮮空氣。
一張臉從窄路那頭闖了過來。那張臉上有麻子,千水移開目光,卻又把頭猛地轉回去,眼睛。
那雙眼睛。
千水對上了那人的眼睛,先是一愣,又咬緊了牙,眼睛灼灼燃燒。
拐走露姐的人,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