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村,農曆六月十七,鼓角喧天。
傩壇上,立着十八層階梯。刀做的。36把刀,對稱排布,在天光下放射出耀眼的光。
穿傩服的千水背着一個病小孩,望着刀梯,光腳塌上去,穩穩站好。外地來的觀衆直直盯着他的腳闆,沒流血。他們又看向千水的臉,沒有絲毫變化,于是他們瞪圓了眼睛,瘋狂鼓掌。
千水又登上了第二級刀梯,借着是第三級,第四級,第五級,第六級……
終于,來到了最後一級。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靜仰望着千水。千水也不不負衆望,成功登上最後一級階梯,站在上面,吹響牛角,舞動腰牌。衆人狂呼。
千水波瀾不驚地下刀梯,邊下邊唱:“上刀容易下刀難,竹籃打水上高山。一樹神刀白如銀,腳蹬手扮下刀山…………過了一關又一關,把把都是鬼門關…………”
唱完最後一句,他的腳也順利落在地上。穩穩當當,絲毫無損。衆人狂歡。
千水把小孩解下來,不少生面孔圍上來,問他的腳怎麼做到絲毫無損的。這是每次上完刀梯,他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
尤其這幾年他們村發展起來了,路修好了,小學的營養餐也變得豐盛,圖書館裡,書目應有盡有。村裡種起了橘子,傳承傩戲還有補貼,不少去外地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尤其是傩戲傳承人。
而帶來這一切的,是木石。
一想到這個名字,千水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自打那年木石離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木石。隻是偶爾和吳麗通話,才從對方嘴裡了解到木石的情況。
千水拍了一下自己,他對自己說:“别想了。”
他脫掉傩服,換上自己的衣服,去到陽光小學,去接千楓回家。
卻沒想到,他在校門口的便利店牆邊看見了縮牆角搞小動作的千楓。
千水在千楓背後說:“什麼東西?”
千楓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又快速把什麼東西揣兜裡,筆直站好,聲線微顫地看着千水,喊:“哥。”
“嗯,”千水擰了一下眉,他說,“藏了什麼,拿出來。”
千楓的眼神突然移向遠方的天空,又飄回來。他沖千水笑了笑,說:“沒藏。”
千水劉海下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沖千楓伸出一隻手,語氣冷冷地說:“拿出來。”
“哥,我真的沒有。”千楓說。
千水的手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他隻是沖千楓說:“拿出來。”
“哥,我真沒有。”千楓說。
千水的手直接往千楓兜裡伸,千楓背過身子跑。望着千楓的背影,千水的目光變得晦暗。千楓這段時間成績下滑得很嚴重,回家也總不寫作業,必須他看着才寫,有時他看着也不寫。上學也不積極,比如現在,明明是上課時間,千楓卻偷偷溜出來。
當從千楓包裡掏出打火機和還沒燃盡的香煙的時候,千水徹底生氣了。他轉而把打火機和香煙扔進一旁的臭水溝,吼道:“千楓!”
千楓一抖,雙手貼緊褲縫,低着頭,一動不動。他說:“哥,我錯了。”
“錯哪兒了?”千水問。
“我不該逃課。”
“你還知道現在是上課!”千水指着幾百米外的陽光小學,語氣不好地沖千楓說,“回去上課。”
千楓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千水說:“我說回去上課。”
千楓玩弄着手指甲,他說:“哥,我不想上課。”
千水的臉徹底冷了下來,他又語氣不好地喊:“千楓!”
千楓又說:“哥,我不想上課。”
千水耐着性子問:“為什麼不想?”
千楓說:“上課累。”
“累?”千水說,“那搬磚就輕松了麼?手都破皮了,才賺30塊錢。”他推了千楓一把:“回去上課,不然現在的我就是以後的你。”
“哥,我不想上課,”千楓說,“我甯願幹苦力活,也不想上課。”
千水氣笑了。他說:“你能幹嘛,你這麼小,你幹苦力活,你能幹嘛?搬磚?還是給别人抗鋼筋?就你這150不到的個子,哪個工地敢要你?萬一”他頓了一下,繼續說:“萬一出了個什麼事,傷了病了,你賺多少錢都不夠治。”
千楓愣了一下,說:“可我也還是不想讀書。讀書太無聊了,讓我感到特别累。每天都是上課、上課,上完語文上數學,回家都是作業、寫作業,寫完語文寫數學,像死人一樣。窗外的小鳥都比我自由。”
千水看向天空,鳥兒叽叽喳喳,自由飛翔。他放柔語調:“小鳥自由,可它活不長。”他指着頭頂的一隻鳥兒:“這種鳥,最多活6年。可我們人不一樣,有的人能活100多歲。”
千楓嘟囔道:“如果不自由,活再長又有什麼用呢!”
“……”
千水在心裡點點頭,他承認,千楓這句話說得很對。不過,他卻伸出手,手上布滿細細密密的傷口。他說:“可是小楓,你得相信,做苦力才是最累的,也需要你投入所有精力。不然搬磚,一不小心被絆倒,輕則磕到碰到,重則鼻子出血,進醫院。可以說做苦力,掙的每一塊每一分每一角,都是血汗錢。讀了書就不一樣了,你可以選擇輕松一點的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