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躺回床上的時候,千水沒忍住,悶笑出聲。木石雖感到丢人,卻也被傳染,低低地笑了出來。
“有病。”木石罵他自己。
千水沒應,餘光落在木石眼底細細碎碎的光上。
沒過多久,那光就不在了吧。他想。
木石問:“在想什麼?”
“沒,”千水說起另一件事,“你知道麼?幾年前,陽光小學也來了一位老師,像你這樣,沒多久就走了。”
“陽光小學,條件有那麼差?”
“做好心理準備吧。”
望着千水閉着的雙眼,木石怔了片刻,低沉的餘音飄進夜色更深處:
“我一定會比他待得久。”
身旁傳來一道輕哼,木石側目看去,千水除了鼻孔時而微張,身體各部位再沒動作。
奇怪的是,那聲輕哼反倒使木石的心沉寂下來,讓他度過了剩下的後半夜。不過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就被一道嘎吱聲吵醒。
身側空無一人。
木石往窗外看,田野裡,大片大片的油黃,彎腰的,聳肩的,筆直的……各種姿态。他拿出手機,點開相機,手機一下黑屏。關機了。
木石一臉錯愕,關機前,他看見顯示的時間。5點30。
起床了,還是上廁所?
木石偏向了後一種,他把頭一埋,繼續睡下了。睡得半夢半醒。
“木老師。”在夢裡,木石聽見這道聲音。他揉兩把眼睛,睜開雙目,千水坐在木梯上,靜靜眺望遠方。從千水眼中,木石看見高山,看見深林,變幻莫測。
“幾點了?”木石問。
“六點十分。”
“!!!!”
千水翹了個二郎腿,沒什麼情緒地沖木石說:“你也可以繼續睡,我隻是跟你說一聲,我要送我弟弟妹妹去陽光小學,你想的話,可以一起去。”
“去。”木石騰地坐起身子。千水慢騰騰下了樓,木石穿好衣服,站在樓梯頂,俯視下方。這樓梯坡度還挺大。一滑坡,能一下滾到下面。
木石心裡發怵,卻還是強裝鎮定,走了下去。
走到竈房,木石看見酸菜壇子、酸菜罐罐、大不鏽鋼碗,不過那碗變了形。水缸邊,還有葫蘆瓢,形狀極為逼真。木石不禁走過去,戳了戳葫蘆瓢,質感很好。千水說:“是真葫蘆做的。”
“啊?!”木石詫異地說,“吃的葫蘆做的。”
“嗯。”
木石又在葫蘆瓢上摸了兩把,說不上來的奇怪。他忍不住又摸了幾下。
門啪地開了。木石收回手,看向門口。來人頭發花白,眼神渾濁,衣服褲子上還有幾個大補丁。木石愣了一下,忙說:“奶奶好。我叫木石。”
“哎,你好。是新來的木老師。”李曉燕音調比平時高,這種聲音,聽起來就讓木石感到自己受歡迎。
“嗯。”木石眼梢揚起。
“說不定要教到我們家阿楓和露露,”李曉燕說着,往門前喊了聲,“阿楓,露露。”
“哎。”兩道童聲響起,随後是咚咚咚的一連串腳步聲。
千楓到了門檻前,騰地一下飛起來,飛進竈房。看見陌生人,他懵在原地,吸了吸鼻涕,憨态十足。
千水說:“這是你們學校新來的木石老師。”
“木,還能用石頭做嗎?”千楓下意識地說。興許意識到自己傻,他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木石敬了個禮,喊了聲,“木老師好。”
木石憋住笑,正經地點頭,“嗯”了聲。
千水把千露抱過門檻。千露扒拉着千水的衣角,露出半隻水靈靈的大眼,怯生生打量木石。
千水沖木石說:“這是我妹妹,千露,有點怕生。如果你教到她,麻煩你關照一下。”
“好。”木石笑笑。
當看見早餐是白米飯和水白菜的時候,木石徹底笑不出來了。說是水白菜,一點兒也不誇張。他就沒見過這麼素的白菜,油幾乎沒有,辣椒也沒有。
該不會,連鹽也沒有吧?
木石嘗了一口,還以為自己喪失了味覺。他又嘗了一口,這次嘴裡總算有了點鹹味兒。
回過身,看見千水他們大口大口地吃飯,木石試着把自己當乞丐,把眼前的飯菜想象山珍海味,往嘴裡送。這麼麻痹自己,确實有作用,他平靜地吃了很多。
直到看見千水嘴裡吃着的,是紅薯飯,木石的内心又變得極為不平靜。他沒敢多問,埋頭吃着白米飯,他竟聞到了白米飯散發着的香氣。
飯菜着實難以下咽,奶奶又熱情,給木石添了一碗飯,還催着他多夾點菜。木石不好意思說什麼,隻能埋頭哭吃。一想到千水吃的是紅薯飯,木石感到碗裡的米飯又香了起來。
看見木石吃完飯,放了碗,千水就帶着他們往學校去。
還沒走到一半,木石就四肢酸軟。他坐車習慣了,在學校,哪怕幾百米的路程,他都坐校車。望着眼前這條蜿蜒曲折、沒有盡頭的泥路,木石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身旁傳來一道輕笑聲。千水說:“别在吃苦的年紀選擇安逸,是麼?”
木石眼色微變,最終笑了笑。千水的下一句話,卻令他立馬收了笑。千水說:“如果能不吃苦,永遠安逸也沒什麼不好。”
木石怔了片刻,他問:“什麼意思?”
千水搖搖頭,往前走。
木石也沒多問,隻是在抵達陽光小學校門口,目送千水離去,看見千水急匆匆走錯了路時,提醒道:“你走錯了。”
沒聽見的千水隻是大步往前,倒是千楓接話道:“哥哥沒走錯。他不是回家,而是去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