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泊川上前将他扶起,接過那半本《龍泉錄》,随手翻了翻,而後轉向甯子盈,從頭到腳細細打量着他。
甯子盈被他盯着,雙手局促地攥成拳,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幾下。
段泊川忽然慈愛地笑了笑,伸手撫上甯子盈的臉頰,緩緩摩挲着。
崔羽落在一旁看着這一切,發現段泊川的手有些顫抖,眼角不明顯地跳了幾下。
她低聲問身邊的慕驚弦:“你覺得他倆長得像嗎?我怎麼感覺……不是很像呢。”
慕驚弦答道:“我覺得像,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
崔羽落點點頭:“是啊,但段泊川又承認了甯子盈是他兒子,所以……段泊川自己并不清楚,甯子盈也隻是懷疑,不能确定,但他們又不去問知道這些的甯雲。段泊川和甯雲少有往來,這也正常,但甯子盈懷疑自己身份的時候,為何不去直接問他的母親呢?”
段泊川的手落在甯子盈的肩上,不知為何,他先前自如的神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喜悅與興奮交織的面龐。他的眼中充斥着笑意,嘴角被面部肌肉拉扯着,略顯僵硬地抽動,像是要在“恣意地上揚”與“隐忍地平靜”中尋得平衡似的。
他深吸一口氣:“好孩子。”
甯子盈的眼睛有些濕潤:“爹。”
段泊川扶在甯子盈肩上的手指節有些發白,他艱難地開口:“這麼多年……你我終于相認了。孩子,你……做得很好。”
甯子盈道:“爹,那你要見一見母親嗎?”
段泊川的神色白了一瞬,而後緩緩道:“你母親麼?孩子,你可知我為何要将見面的地點選在這裡?”
“為何?”
“二十幾年前,我曾與你母親相約,在此地相見。但……我未能遵守約定,你母親也因此恨了我這麼多年。”
甯子盈看着他道:“父親一定是有苦衷的。”
段泊川望着門外在風中左搖右晃的桃樹:“是啊。”
他低低笑了幾聲,又重複道:“是啊……”
這二字從他口中吐出,竟有種咬牙切齒的錯覺。
“不知——”
段泊川倏然變了神情,打斷了他的話。
“苦衷?何人沒有苦衷?你有苦衷,我有苦衷,你母親也有苦衷,”他緩緩揚起唇角,嗓音低沉喑啞,面容竟顯得有些扭曲,“世人皆苦,往事成灰,苦衷不苦衷的又有什麼意義?!”
甯子盈怔然望着他,段泊川深深地喘着氣,胸部劇烈起伏,濃眉與眼睫随之震顫。
“有些事,就合該被永遠埋在土裡,有的人,就應該當他死了!”段泊川忽然笑了一聲,然後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先前的那個段泊川早就死了,先前的甯雲,也已經死了!如今的我,與那些本該被埋在土裡的事,一點關系都沒有了!因為我早就死了!”
窗外狂風愈發凄厲,飛卷的草葉撞在窗紙上,像是要将這件屋子撕裂。
甯子盈向前移了半步,擡起手道:“爹,你怎麼了?”
段泊川驟然轉身,背對着他。他的肩背顫抖着,急促的喘息聲于破敗房間中盤桓良久。
他癫狂地笑了起來,笑聲逐漸變大,甯子盈無措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段泊川嘶啞道,“是是非非的,根本不重要了!”
過了許久,他似是恢複了平靜,身軀與面容不再顫動。昏暗的日光落在他淩亂的灰白頭發上,甯子盈膽戰心驚地看着他,卻不合時宜地走了神。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段泊川的時候。
那年他八歲。
那段時間魔教猖狂妄為,武林衆俠于落霞山相聚,同去圍剿魔教老巢。甯雲不許他去,将他鎖在房子裡,但他還是推開窗戶,從二樓一躍而下。
八歲的他武功很是稀松,狼狽落地時他渾身酸痛,但仍翻滾起身,追随衆俠而去。
他害怕被甯雲發現,因此膽戰心驚地躲着清龍幫的幫衆。卻不曾料到,他刻意保持的距離,讓與甯雲有仇怨的人得了可乘之機。
他被人幾下撂倒,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聽着那人的聲音從上方響起:“把你抓回去,你猜猜你娘會不會來救你?”
他咬牙道:“不會!她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你簡直蠢透了!”
那人又說:“那更好了,我在這廢了你的手腳,再把你無聲無息地扔回去,你那死要面子的娘肯定會氣死吧?”
他慌忙搖頭。而身後人笑着拔刀,他無法反抗亦無法逃脫。
他閉上眼,感受到那冰冷的刀鋒割破了他的褲腿,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那人被一腳踹出十幾丈,然後他聽見了一個帶笑的聲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
随後他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快滾吧,你該謝謝我隻是廢了你一隻手,而不是要了你的命。”
甯子盈轉頭看向那人,但他隻垂眼看着手中劍,然後縱身消失在了樹林中。
他一直記得那個身影。
直到幾年後,清龍幫與淩霄會在一處酒樓相聚,他又看到了那個人。那人依然意氣風發,眼角眉梢不掩利劍出鋒般的驕傲,于周圍人的觥籌交錯間,神色冷淡地喝着自己壺裡的酒。
他在清龍幫一衆俠士的交談中,得知了那人名叫段泊川。
他滿懷欣喜地回頭,撞進了母親幽深憤恨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