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媽很早就死了,肺結核,死的時候很痛苦,那時候她大概有十歲,或者更小,記不清了。
他們住在村裡,那種低矮的土房子。
母親生病之後就搬到了西屋,房間很小,因為不能吹風,所以常年窗子緊閉,窗簾也拉得緊緊的。
但房間的味道總是幹淨的,母親的身上有花香,每次她過去的時候會給她一顆糖,大多數是橙子味兒的,糖紙在昏暗中泛着黯淡的光。
母親總說她家鄉的橙子多麼多麼好吃,她每次都會問,“媽媽,你家鄉是哪裡呀。”
梁寶珠靠在褪色的棉被上,蒼白的手指摩擦着糖紙,聲音輕得像飄在空氣裡的蒲公英,“有很多橙子樹,秋天一到,風都是甜的,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想回家。”
她總是這麼說,江嫀不明白,這裡不是她的家嗎。
确實不是,江嫀也不想稱那個地方為家。
她厭惡,憎惡,怨恨那個地方。
她爸是個很暴躁的人,不對,應該說是陰晴不定。
他讀書很厲害,在小山溝溝裡面能讀到高中,但那時候考大學,是提前填志願的,他每次都要填京大,落榜四次。
再也不讀了。
他暴躁、易怒、不允許任何人忤逆。
有一次過年,集市上有賣花的,白玫瑰,特别特别特别漂亮,她媽喜歡花,挺便宜的,她把攢的壓歲錢拿來買花,拿回去給媽媽看,她是開心的,端着花盆看了一遍又一遍,“真漂亮。”
江建喬沉着臉問她,“多少錢?”
“五塊。”
他質問,“你哪來的錢?”
江嫀很有眼色,她怕他以為自己是偷的,“我自己的,壓歲錢。”
這一句話,點了炮仗窩。
“你自己的錢??”江建喬站起來,繃着臉,“你哪有錢?那都是老子的!家裡都吃不起飯了!你還買這玩意兒??”
“是大姑給我的,我……自己的……”
“彭!”茶缸子碎裂的聲響驚得她渾身發抖,瓷片飛濺在腳邊,混着他暴跳如雷的聲音,“誰讓你買的?誰讓你買的?啊?你買這玩意兒幹啥?啊?是好吃還是好穿?啊?”
“你這是做什麼?孩子就買盆花,就五塊錢……”
“你也閉嘴!整天病恹恹,花了多少錢不知道嗎?咱們家有錢買花嗎???”他很高很高,也很壯,站在那氣勢洶洶怒斥的樣子,非常吓人。
“你别推我媽!!”“我就願意!!我就買!!”江嫀梗着脖子,攔在他和母親面前。
“好好好,我讓你願意,我讓你願意!願意是吧?能耐了是吧?”江建喬拿起鞋反手就抽在江嫀臉上,瞬間,打了通紅,她眼冒金花,鼻血順着鼻腔流出來,滿嘴的鐵鏽味。
暴力,血腥,混沌。
帶着刺的過往,尖銳地紮進神經,沒人能拔得出。
意識像困在琥珀裡的飛蟲,明明清醒地感知着這一切,卻掙不開這回憶織就的繭。
-
“江嫀?江嫀?”
從黏稠的黑暗中抽離,江嫀睫毛劇烈抖動,睜眼,眼中盛滿的淚水瞬間滑落。
她手發抖,好恨,恨自己弱小,恨自己無能。
想破口大罵。
操他爹的!!!
自己的夢竟然都沒能掌控,她就應該跳起來用花盆砸江建喬的頭。
她反複喘息,情緒久久不能平靜。
光瑾的指尖拂過她滾燙的臉頰,觸到一片濡濕。他微微皺眉,聲音裹着晨霧般的溫柔:“做噩夢了?”
“嗯,夢見被人給揍了。”江嫀憤憤地喘着粗氣,夢裡沒發揮好。
“幾點了。”她眯着眼拿出手機,“五點二十五,光瑾同學,你最好有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不然我真的會用拳頭砸你的頭。”
“太陽要出來了。”
帳篷外傳來此起彼伏的低語,“快到點了,抓緊抓緊!”“好困啊,這日出就非看不可嗎?”“來都來了。”
江嫀探頭去看,黑漆漆一片。
光瑾伸手扣住帳篷拉鍊,拉緊簾子,“先把衣服穿好。”
江嫀很草率裹了個長外套,“走吧走吧。”
這個露營地最大的特色就是晚上看夕陽吃燒烤,而早上繞道另一面就能看日出,很多人慕名而來。
裹着露珠涼意的清晨,人們陸陸續續朝觀日點走去。
江嫀踩着露水爬上一塊岩石,遠處山巒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現。她呵出一口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霭。
淩晨五點半的京市,還真少見。
江嫀往邊上挪了挪,給光瑾讓開一個地方,“上來。”
光瑾手心一暖,順着她的力道登上岩石。
兩人離得極近,江嫀十分懶散地扒着他的肩膀,好困好困。
“天有點陰啊,會不會看不到了?”旁邊有人說了一句。
不會吧,江嫀摸出手機,“應該有吧。”
她又擡頭看了下天,确實好像有雲。
等了一會兒遲遲不見太陽出來的樣子,“好像被雲擋住了。”
“今天陰天,看不到太陽了。”
“走吧走吧。”
“真是的,起個大早,還沒看到……”
“下次過來再看呗,咋滴,你還能把太陽揪出來臭罵一頓?”
……
兩人等了一會兒,天際發白,未見有太陽出來的樣子。
江嫀有些失望,但上面挺冷的。
身後人都散了一些,兩個人站在這裡像兩隻孤零零的傻鳥。
“我們也走吧?”
他們隻好往回返,往前走着,光瑾突然道,“夢裡面打你的人是誰?”
“秘密。”江嫀懶得說。
“說說看。”他對這個問題很執着。
江嫀側頭,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們之間的關系應該還沒有到講這些的程度吧?弟弟。”
光瑾蹙眉,他們融□□合,耳鬓厮磨。
這麼親密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