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珉之恨不能捂住方主任的嘴,讓他把話咽回去。
今日他本和蘇湘子聊的好好的,問及她的學校,卻忽然犯了忌諱,搞得兩人不歡而散。劉珉之不知緣由,隻不敢再提這事。
偏方主任又講出來了。
劉珉之很擔憂。
蘇湘子眼眸低垂,看不清神色,也沒什麼反應。
蘇學章替她回答:“是,北京女子大學。”
“哎呀呀,了不得呀,民國最好的女子大學。”
“許多将軍夫人都是這所學校的呢。”
“怪不得我聽這學校耳熟,馮将軍的夫人就是這裡畢業的。”
聊起上級,衆人興緻昂然,又探讨起馮将軍的家事。據說馮将軍不喜歡鄉下沒見識的原配,就娶了這位新太太,結果新太太本事太大經常幹政,他又不喜歡了,在外頭納了幾房小妾。
“不止有将軍夫人。”
蘇湘子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什麼?”
衆人聊的火熱,還以為她有什麼新的八卦消息。
“女子學院不止出将軍夫人,也出了很多革命者。”
氣氛冷下來。
方主任有心搭話,乜斜着眼睛想了半天,以他的見識,實在想不出哪位女革命者是女子學院的。
誰會去關心女革命者呢?
又不是自己的上級。
劉珉之慢吞吞道:“我今天上課也提到革命呢。”
方主任笑了:“你講的不是力學課,怎麼能和革命扯上關系?”
蘇學章有不同看法:“劉先生大道歸宗嘛,學什麼不都是為報效祖國。”
那位長臉型的女教師很捧他的場:“是了,劉先生課上提問黃埔軍校門前對聯寫着什麼,是咱們的學生代表答上來的,正是位女學生。”
“這有什麼難的?那副對聯大名鼎鼎,誰不知道?”
劉珉之好笑道:“那你說,寫的是什麼?”
那男人搖頭晃頭,和着酒氣飄逸朗誦:“升官發财請往他處,貪生畏死——”
衆同僚齊接話:“勿入斯門!”
場上人俱笑了,紛紛碰杯。
“還有橫批呢,”話既正經了,方主任拍桌而起,壯懷激烈,“革命者來!”
“好!”
衆人又鼓掌吹噓。
接下來便是灌酒環節,劉珉之拒絕的還算堅定,也喝了十來杯。等散場,天靈蓋直冒白煙。
“再上,再上兩瓶!”
“方主任,真不能喝了,酒店也該打烊了。”
方主任咂咂嘴,不爽道:“剛剛過瘾呐。”
“下回咱們再喝,我定個過夜的場子,喝個痛快。”
“哈哈哈哈,”方主任大力拍講話人的肩膀,“你說的?”
“我說的!”
酒店樓下就有等客的人力車,蘇學章隻喝了兩輪,眼神迷蒙地站在包廂門口,和客人挨個道别。
劉珉之站起來才發現腿軟的厲害,一步三顫,下台階時怯怯扶着牆,還是險些跌跤,幸被身邊人抱住了。
“珉之,你是真不行啊。”
劉珉之張嘴,還沒說話,嗓子眼直往外湧酸水。
“诶诶诶!别吐我身上!”
劉珉之鼓着腮幫子,踉跄摔到室外。
晚間涼風一吹,神思複回籠了,幾位教師先上了人力車,往四周散去。
“珉之,走了。”
劉珉之弓着腰,手撐在膝蓋上,有氣無力地沖同僚揚手。
“哈哈哈哈,那我們先走了。”
劉珉之虛弱地點頭。
人聲漸弱了,他忽聞到一股幽淡的茉莉香,接着,才是短跟皮靴輕巧的踏擊聲。
劉珉之将散開的領帶扶正,站直身體。
“蘇小——嘔!”
劉珉之拼命捂住嘴。
蘇湘子笑了,遞過來一條閃珠光的白手帕:“擦擦吧。”
劉珉之接了。
柔軟的蠶絲料子,邊角一朵小巧的刺繡茉莉。
“真漂亮,你自己繡的?”
蘇湘子嗤笑:“怎麼會?洋貨行買的,一塊錢五條,我買了很多。”
“哦。”
她這樣的新派女人是瞧不上女工的,嫌耽誤時間,不如看會兒雜志、聽會兒收音機。
劉珉之讪讪,将絹子捏在手裡,不舍得用。
蘇湘子彎起眼睛:“你怎麼醉成這個樣子?傻乎乎的。”
劉珉之腦袋昏沉,思維時斷時續,怕說錯話她不開心,幹脆不說。
蘇湘子便站在旁邊,陪他吹了會兒風。
“今天,不好意思。”
她的聲音很輕,像她身上的茉莉香氣,劉珉之根本無法忽略。
“沒什麼。”
蘇湘子又笑了。
"我都沒說是哪件事,你果然在心裡怪我。"
“哪件事都沒關系。”
蘇湘子沉默。
良久,她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我在女子大學的時候,經常跟女同學們參加遊行,你在國外不知道,北京的學生最時興這個。”
劉珉之其實知道,法國的抗戰愛國學生組織也很活躍,但他沒說出來,隻安靜聽着。
“其實,我說不上多懂,今兒個反日本,明兒個反美國,我根本記不清楚哪條個約簽的哪個條款,我隻是跟在她們身後走罷了。”
一彎殘月如鈎,安靜、朦胧地為黑夜籠罩一層白霧。
劉珉之忽想起來,今日是農曆的九月初一。
“我甚至還制過橫幅、定過口号,你說可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