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新國民中學的大講堂坐滿學子,人數太多,實木的笨重長桌撤下,隻留下緊挨着擺的一排排長凳。
哪個年代的學生都一個樣,青壯血盛的年紀,被壓在屋裡讀書,一身筋骨施展不開的憋屈,全洩在自個兒座位這一小方天地。
叽叽喳喳聊最新的電影,縣裡的燒肉鋪子,催人還昨天借出的一塊錢法币,預約傳抄還沒動筆的作業。不知哪個講的上頭,嗓門越來越大,聊着聊着就變成吵,吵着吵着就動起手,不一會兒幾個學生湊在一起鬧打上,紅木的闆凳失了重心,一頭高高翹起,将那邊坐的學生摔個狗啃泥。
“哎喲!”
平白吃虧的學生自然不幹,撸起袖子加入戰場。鬧的大了,講堂像密集養殖的牲畜場——一片雞飛狗跳。
今兒個不是他們的主場,來旁聽的教師樂的袖手旁觀。
陪劉珉之進來的蘇學章喊了幾聲肅靜,沒人聽,抓起講台的戒尺狠拍幾下。這戒尺的聲音驚、脆、響,像拍在皮肉上,對學生很有幾分殺傷力。
學生退潮似的各回各位,在凳子上坐好。
當然,還是有小動作,但動靜輕的可以叫校長假裝看不見了。
因尊師重道,教師坐第一排。
劉珉之打眼看去,一溜的長袍馬褂,間或幾個穿西裝的,女教師隻有兩位,都很眼生。
他收回目光。
蘇學章清清嗓子。
“先生們,同學們,很榮幸今天請到了在漳縣軍工部任職的劉珉之劉先生,劉先生畢業于法國綜合理工學院的機械工程專業,現在為我們講授力學工程課,大家鼓掌歡迎。”
掌聲還算熱烈。
其實蘇學章請過不少官員來講課,學生們早見怪不怪。而教師對陌生的課程總有些許排斥,怕自己和學生一起從頭學,若不如學生懂,會露教書育人的怯。
他們肯給這個面子,多是被洋學校的名号唬住了。
畢竟這個年代,外國的東西總比國内的好。
“劉先生。”
一個公鴨嗓的男學生坐着提問,他正值變聲期,聲音很有攻擊性。
“您從國外回來,如今做什麼官?”
蘇學章瞪他,白胖的面頰都鼓了起來。
“你是哪個年級的?這麼沒規矩,和先生說話要先請示,然後站起來說,這麼基本的道理都不懂麼?”
男學生懶洋洋站起來。
“提問,劉先生如今做什麼官?”
台下睽睽之目,或好整以暇,或面帶挑釁,顯然,不是隻有一個人關注這個問題。
蘇學章聲音冷下來。
“你們是來學知識的,不是來攀高枝的,坐下聽課。”
男學生撇嘴,不情願地坐下。
蘇學章歉意地朝他拱拱手,讓出講台的中心位置:“劉先生,請。”
劉珉之鞠躬回禮,信步上前。
“今天能站在這裡,和各位學生共同探讨交流,我感到非常高興。”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清朗有力,和平時說話的溫和模樣有些不同,似在刻意宣張一種威嚴感。
忽的,他拐了個彎。
“要知道,在我小時候,漳縣隻有私塾可讀。”
“提問。”
學生舉手。
“漳縣國民中學1915年就成立了,私塾也已廢除多年。劉先生,您沒有那麼老吧?”
“不錯。”
劉珉之朝她笑笑,示意她坐下。
“北洋時期确立了新式學制,漳縣也與時俱進,宣布廢除私塾,開設新中學。”
“但北洋時期窮兵黩武,無力支持教育長期發展。雖定下了課程校令,但畢業後的文官考試内容模糊,地方學校一頭霧水,還是參照舊時科舉的題目授課。”
“雖叫新學校,實則是老私塾換了新殼子。”
他這話雖有捧新踩舊之嫌,但還算有理有據,幾位在私塾教過課的老先生聽得搖頭晃腦。
學生提問:“劉先生,後來呢?”
“後來——”
劉珉之拖長了調子,幾個本低着頭的學生擡頭看他。
“民國一十六年,國民□□u大學部改為教育部,又頒布了《中學法》和《中學規程》,還明确規定省稅的30%用于教育。”
“之後推行各省市中等教育改進計劃,發展國語教育和公民訓練,采用審定教科書,增設各科目課程。”
“同學們今天能坐在這裡聽課,是無數人協力争取的結果。”
這話大部分學生是頭一次聽,紛紛交頭接耳。
劉珉之适時停頓一陣子,慢悠悠開口。
“他們這樣做。”
有一半學生都擡頭看他。
“是因為我們如今比洋人差的太遠,僅靠一代人難以追趕差距,于是寄希望于下一代人,也就是你們,能比上一代人更強。”
“蘇校長同樣相信你們的力量,所以放棄了北京的官位,來到這小小的漳縣,做起教育事業。”
他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蘇學章對視一眼,對方笑着點點頭。
“最後,我想提一個問題,誰都可以回答。”
劉珉之四下掃過,台下翹首以待,俱是年輕的頭顱。
“有誰知道黃埔軍校門口,那副大名鼎鼎的對聯,寫的是什麼?”
台下鴉雀無聲。
蘇學章點兵點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