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正好,莊子裡的人送了新鮮野菜。劉伯參愛吃這個,樣樣吩咐了怎麼做,哪個油炸哪個涼拌,哪個多放醋哪個隻抓一點鹽沫子,王桂英一一記下,盯着廚房忙活一下午,折騰出一大桌素菜。
劉伯參剛剛病愈,嘴巴大胃口小,一道菜吃一口便飽了。
劉珉之也跟着放下筷子,倒是人高馬大的劉瓊越不挑食,又添了一碗飯。
他最後一個放下筷子,飨足地舒一口氣:“還是家裡的飯好吃。”
劉母心疼壞了:“你都多久沒吃頓安生飯了,悠着點,仔細胃疼。”
他大笑:“娘,我才三十歲,哪那麼嬌氣。”
丫鬟用溫濕的帕子裹住劉伯參的手,細細将每個指頭搓幹淨。帕子拿開,手轉瞬就幹冷了。劉伯參眯着眼睛看自己枯木一樣的手掌。
“三十歲的漢子,壯的像頭牛。我那個歲數,頓頓要吃兩碗幹飯。”
劉母嗔他:“你就吹牛吧,你又不幹力氣活兒。”
“怎麼不幹?往外頭做生意,碼頭港口到處跑,你以為享福呢?”
“好了好了,你最厲害,行了吧?”
劉伯參一串咳嗽作為回答。
劉母慌忙拍他背:“怎麼了,噎着了?”
“嗓子,嗓子有點癢。”
劉母緊張:“是不是齁着了?我就說那個藠頭做鹹了。”
王桂英尴尬地捏着帕子:“我怕不入味,早腌了半個時辰。”
“都說了讓崔嬸她們按老法子弄,你就是事事都要看着管着,管過了也不好的。你瞧是不是,鹽都漬進去了。”
王桂英乖巧認錯。
劉伯參捧了熱水,皺着眉小口往下咽。
“得了,我吩咐她弄的,女人家不就是忙活這些事的嗎。”
“是,怕了你了,你說話永遠有理兒。”
“不過,有人管總比沒人管強,”老太太轉了口風,轉到大兒子身上,“你就是缺個女人管你。”
劉瓊越無奈:“怎麼又說到我了。”
老太太來勁兒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總不填房不是個事兒,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養女人,既然喜歡就領回家裡來。”
“是這個理兒,”劉伯參應和,“咱也不在乎姑娘是啥模樣,進咱們家踏踏實實過日子就成。”
這可不一定。
劉珉之見過大哥那幾位外室,真舞到劉伯參面前,他一定會破口大罵什麼妖妖道道。
飯菜早已撤了,重新擺上茶水,王桂英哄着婆婆吃了一盞。
劉瓊越盯着茶葉沫子看,不知想起什麼,忽然笑出聲。
“你們不嫌棄人家,人家還不想進咱們家的門呢。”
老太太和劉伯參對視一眼:“這話什麼意思?”
“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的年輕姑娘最不喜歡咱們這種老派家庭,規矩多,不自由,不樂意嫁過來做受氣媳婦。”
“這是什麼話?”劉伯參憤憤,“沒個正形兒。”
老太太也滿臉不情願:“在哪家做媳婦不是一樣的?那洋人結婚不也是一家子人過日子?”
“所以現在姑娘都不樂意結婚了,結婚有什麼好的,還耽誤談戀愛。”
兩位老人頭回聽這驚世駭俗之言,被震的說不出話。
劉瓊越朝劉珉之擠眉弄眼,試圖禍水東引:“小弟肯定懂我,是不是?”
劉珉之還來不及說話,劉伯參大喊:“你别帶壞你弟弟!”
他喘着粗氣罵了幾句,累了,就停下來。
劉瓊越左耳進右耳出,抖開報紙看新聞。
老太太嫌他不聽父親訓話,心裡不舒坦,話到嘴邊說出來卻是關切的。
“難得在家裡休息,别看報了,晚上看字眼睛疼。”
劉瓊越将報紙面朝她抖開,一整面頭版新聞,加粗标題是“全國團結一緻,共禦外侮之基礎奠定”。
“看大事呢,我能休沐全靠他們。兩廣那邊的戰提前打完了,萬幸,蔣校長位子坐的穩,我們軍務部才有安生日子過。”
老太太聽不懂這其中的關聯,隻知道他忙,小聲嘟囔:“我當初就該攔着你進軍務部。”
劉伯參閉着眼睛參與話題,這世道,人人都愛聊國事。
“同盟會那幫人可真能折騰,日本人都到跟前了,還在自己人打自己人。”
劉珉之深以為然,嘲諷道:“他們在南京可不怕,日本人又打不過長江去。”
劉伯眼珠子不轉了,警惕地盯着小兒子。
“你可别想跑南邊兒去,我告訴你,那邊更亂。”
劉珉之苦笑:“爹,您這是想到哪出了?”
“孩子大了留不住,我能不操心嗎?”
劉瓊越幫弟弟說話:“小弟在軍工部呆的挺踏實,再熬兩個月,我提他當主任,在漳縣哪裡都混的開。小弟是最穩重不過的人了——弟妹,你說是不是?”
王桂英眨眨眼睛,輕輕點頭。
劉伯參哼了一聲。
“我老的快死了,連個孫子都抱不上,可不是隻能操心你們兩個?”
提起孫子這茬兒,兩人俱不敢說話。一家人又閑聊幾句,各自回房。
夜色蓦然深了,王桂英盯着下人做完今天的事。
東廂房亮着瑩白的燈,王桂英輕手輕腳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