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油坊内正在吵架。
漢子的怒吼聲震的牌匾都在顫抖,延綿不絕的,像波濤。女人的話則不多,但是音調兒高,嗓子尖利,爆竹似的夾在漢子的聲浪裡。
“你個臭娘們老子打死你!”
“你來啊!”
劉珉之進門,一個陶罐迎面擊來。
“嘶!”
他縮脖扭頭,罐子險險地貼眉骨擦過,倒是不疼。
“劉少爺!”
“少爺!”
漢子手足無措,小孩似的原地罰站:“您,您怎麼來了。”
婦人兩步跑來,擡手扒他臉,往眉骨揉了好幾下,臉刷地白了:“出、出血了。”
漢子慌了:“都、都怨你!吵架就吵架,你丢什麼東西?”
劉珉之摸摸眉毛,一看指尖,就一線薄紅。
“沒事。”
就這點血,估計還是婦人給揉出來的。
“我、我。”
婦人拿出帕子,又縮回來,估計怕劉珉之嫌髒。
在原地轉了會兒圈,婦人的腦子終于開始運作:“我去拿金瘡藥!”
“不用,就一個小口子。”
兩人哪裡聽得進去,自顧自地忙碌許久,劉珉之坐在藤椅上,眉骨蓋了一層厚厚的黑色藥粉。
婦人拿銅鏡給他照,劉珉之看着别扭。
夫婦倆并排站着,緊張地等待審判。
劉珉之按下要擦眉毛的手。
“真沒事。”
漢子讪讪地:“劉少爺,您怎麼突然來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我就順路來看看,怎麼,不歡迎?嫌我沒寫拜帖?”
他并沒逗笑二人。
婦人惴惴地絞着手指:“沒有沒有,少爺能來是我們的福氣。”
他們倆身上倒是挂着貨真價實的彩兒。漢子額上一塊圓形的淤斑,沒破皮兒流血,隻有暗沉的青紫色,像刑罰在臉上的黔紋。婦人也不好過,臉頰是腫的,脖子上幾根通紅的指印,活動了半天,顔色絲毫沒消,可見掐的人有多用力。
劉珉之皺眉:“你們夫妻倆,怎麼鬧這麼兇?”
漢子斜眼望天:“沒有,就是鬧着玩的。”
“這也叫鬧着玩?”劉珉之看向婦人,“他先動的手?”
婦人沉默。
劉珉之結案:“你先動手就是你不對,打老婆的男人最沒出息。”
漢子跳腳:“我沒有!是這婆娘沒事找事!”
劉珉之很失望。
他并不認識這漢子,小時候的榨油坊是個鳏夫老頭兒開的,後來老的做不動便關門了。
這漢子言行草莽,像個使力氣的鄉下人,許是才攢夠錢來縣城開的店。劉珉之上次白受他一罐花生油,還以為是個瑕不掩瑜的厚道人。倒是看走眼了。
他聽不進漢子怨天尤人,站起身,再不想來這兒了。
“少、少爺。”
婦人弱弱地喊他。
“實在對不住您,您看得起我們,來我們這坐,卻讓您瞧笑話了。”
她說着說着,淚珠打着串兒往下掉。
和漢子打戰都沒哭,這會兒卻止不住了。
她哭的漢子很難為情:“你哭什麼啊?好像我真欺負你了。”
劉珉之皺眉,遞手絹給她。
她慌張擺手,隻用袖子揩臉,又猛吸兩下鼻子。
“少爺您坐,我去燒壺茶。”
“不用,我馬上就走。”
“哦……哦,對,少爺肯定有正事要忙。”
婦人尴尬地笑。
她這才注意到劉珉之腳邊的大包袱。
“少爺是去送東西嗎?”
劉珉之歎了口氣。
“這東西是給你們的。”
兩人一愣:“給我們?”
“嗯,打開看看。”
婦人跪坐在地上,将裹着的黑布取了,露出裡面的大鐵疙瘩。
漢子撓頭:“這是個啥?”
婦人力氣大,抱着鐵疙瘩轉了幾圈,欣喜道:“這是榨油的機子?”
劉珉之點點頭。
漢子蹲下來:“這東西能榨油?”
婦人咬着嘴唇:“不行,少爺,這東西太貴重了,我們不能要。”
“這東西不要錢,我自己做着玩的,不一定好用。”
“肯定好用!”婦人笃定道。
她眼睛亮亮的,抱着機子贊不絕口:“您真是太厲害了。”
劉珉之笑了:“就是個小玩意兒,可以代替木龍榨的木頭杠杆,和前面的石錘部分,把原來連着的木頭框拆了,安在石槽上就能用。”
見婦人聽得認真,他起了興緻:“走,我教你們怎麼用。”
婦人十分激動:“好!”
“诶!”
那漢子慌了,又不好說什麼,跟着往屋裡走。
劉珉之對着螺旋壓榨機和木龍榨比劃:“把這塊兒拆了,然後用鋼架固定,裡面有鐵杆和螺絲,直接擰上去,固定好了直接用。用法是一樣的,但這個是螺旋的,會更省力氣。”
婦人不住點頭:“我這就試試。”
“急什麼!”漢子大喊,“劉少爺難得來一趟就光陪你胡鬧?去倒碗水去。”
婦人不好意思地擦擦手:“您瞧我。”
她倒水出來,劉珉之已被漢子拖到櫃台,在看店裡新榨的油。
“少爺您瞧,這個是大豆油,可香了。還有這個,這個是菜籽兒的,這個量少,就榨了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