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劉珉之先從鼻子裡哼出一個音節。兩位“新人”第一次會面,誰先露了怯可不好。
“我就不與你廢話了,這門親事不算數,你還是清清白白的。我知道你們女人名節重,我這裡還剩七百元,你拿回家,娘家人不好怪你,另外我家給的聘禮和你日常用的物件,你都可以帶走。”
劉珉之自認大度,說的話也合禮數,那女人卻仿佛聽不見似的,隻把小蔥攙起來,叫她去塗紅花油。
劉珉之不爽:“我在和你講話。”
女人打量亂糟糟的床榻一眼,神色沒變:“二少爺吃馄饨麼?我煨了雞湯,馄饨是馬蹄和豬肉的餡,好消化的。”
“不吃,你講這些做什麼,真把自己當劉家的主人了?”
“燴點湯飯?拿餡料做丸子?”
“你别老岔話,我在同你講正經事。”
“那下碗面?擱點蔥花和豬油?”
劉珉之下意識接話:“我不吃蔥。”
“那吃清湯面。”
女人一錘定音,扭頭走了。
“誰說我要吃東西了?”
劉珉之莫名其妙,攔也不是,留也不是。
這女人,就知道吃,怪不得臉那麼圓!
屋裡剩他空蕩蕩一個人,他如冷水澆了頭,冷靜許多。
被褥全拆了,尚不能睡。屋裡添了好幾個衣箱,打開全是些女人衣服,他不敢亂翻,喊小蔥進來收拾。那女孩見他,卻活見鬼似的跑了。
真沒規矩!
劉珉之一肚子悶氣兒沒處撒,忽聞一股熱騰騰的湯香氣,把他生冷的肚子勾起瘾來。
“你又來做什麼?我說了不吃。”
那女人雪白的腕子上捧個青花瓷碗,撂在桌上。
“二少爺慢用。”
說完直接轉身離開。
“你别瞎忙活了,我方才同你說的話你聽見沒?”
劉珉之話在身後追不上她,像新時代追不上舊時代。
真是窩火!
人既走了,劉珉之才好正眼去看那碗面。清白色的湯底,兩個雪白的荷包蛋遮住底下的面條,點綴兩根嫩黃的小白菜,簡單又勾人。
他頓了兩分鐘,還是沒人進來搭理他,幹脆拿起筷子吸溜面條。
還是家裡的雞湯好吃,他在法國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生冷的面包,軟塌塌的沙拉,硬而柴的肉,除了知識高貴什麼都低劣。
劉家主餐隻有早晚兩頓,中午則簡單吃口。因為父兄要出門做事,他們出門吃一餐,回家吃一餐,規矩緊着他們來。劉珉之到家是下午三點鐘,不上不下的,老太太便叫他拿點心墊墊,到晚間再正經吃一頓。
兄長新近在軍府做事,忙碌的很,放班不知要幾時了。
面兩筷子就吃完了,劉珉之将湯喝的幹幹淨淨,拿手絹擦嘴。
滿足地伸個懶腰,扭頭卻見床上已整理好了,換了套深藍色的被褥,疊的整齊。
什麼時候的事?
劉珉之一邊羞惱于自己像沒吃過面似的可恥的專注,一邊又倦意上湧。
算了,母親不理事,父兄都不在家,那王姑娘也不好相與,凡事急不得。
他怕王姑娘趁他睡着進屋,幹脆和衣而眠。
夏季的黃昏和正午一樣明亮,令人無法分辨,劉珉之許久沒能回神,恍惚以為自己在法國的公寓裡做夢。
被格菱花窗切碎的陽光照在劉珉之的照片上,臉還稚嫩,溫吞,帶羞怯的笑。
這已是前年照的了,那年春節,父母給他寄來了全家福,也要他新照一張相片郵到家裡。
後來不是又寄了穿學士服那張麼?那張照的更好。
對啊,他畢業了。
劉珉之大夢初醒,這才想起自己在彰縣老家,還多了個已過堂的媳婦兒。
“二少爺,您歇好了麼?老爺喊您吃晚飯。”
是錢管家,劉珉之不敢造次:“就來!”
他匆匆将西裝穿戴整齊,對着鏡子照了又照,确保父親從他衣冠儀容上挑不出理兒,這才出門。
天一晃眼黑了,正廳點着厚厚的燭火,吸引着飛蛾、蚊蟲,還有思鄉的遊子。
錢管家在盯着丫頭上菜,老太太閉着眼睛等餐,父親劉伯參在燭火下查看今日的拜帖。
父親的變化比母親還大,頭發已全白了,站在那顫顫巍巍,像一根搖擺的燈芯。
劉珉之鼻頭一酸,恭敬喊了聲父親。
劉伯參頓住,緩緩扭頭瞧他。
父親臉頰都瘦的凹陷了,以前那雙銳利的、令人生懼的眼睛也失了伸,變成一個尋常的平和老人。
老人上下打量他,矜持地點了兩下頭:“不錯。”
劉珉之很欣喜。
簡單問了安,菜也上齊了,衆人落座。
劉伯參不急着動筷子,還在考效劉珉之的政見,問他從法國學到了什麼,劉珉之自然是長篇大論一番自由民主的論調,劉伯參眯着眼睛聽。
“爹,我認為接下來是場硬仗,國内需要變革的地方太多了。”
他心潮澎湃,劉伯參卻不予置評。
老太太呵呵笑道:“在飯桌上就不要講國家大事了,吃完你們随意講去。”
“是,先吃飯,”劉伯參贊同夫人的話,吩咐錢管家,“去瞧瞧二奶奶,怎麼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