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戒指上的光消失的那一刹那,拉赫特突然感到,一直在虛空中注視着自己的那雙眸子也消失了。
不知為何,在他借助那枚戒指使用莫夏斯變身成一個人類的時候,他的感官在一些方面變得比原來遲鈍,在另一方面卻變得敏銳了許多。這個人類也許缺乏他原有的敏銳聽覺和動态視力,但是他的軀體卻比他自己的更加堅韌,而且充滿力量。不僅如此,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他甚至可以隐約地感知到其他生物在附近,以及他們有沒有敵意。拉赫特總覺得借助這具軀體,他可能可以做出一些平常的自己做不出來的事情,但是具體能夠做些什麼,可以做些什麼,他也還沒有想好。
從踏入小鎮的一刻開始,他就感覺到有什麼人在監視着自己。這種監視無聲無息,沒有敵意,似乎隻是在虛空中守望,但是他卻無法找到監視他的生物到底在何處,是誰,就算他使用逐漸熟悉的,這具人類的軀體所擁有的力量,閉上眼睛認真感受,他還是找不到那個在看着他的人。
這具軀體有那麼好看嗎?他這樣問了問虛空中看着他的人,也同時這樣問了問自己:這個你已經忘記了的人,是你愛着的人嗎?
突然,從那個人類的眼睛裡,流下了一大滴眼淚。
拉赫特自己并不覺得悲傷或者痛苦,他隻感到空虛,看到那滴眼淚的時候,那種空虛的感覺就更重了,像是自己之中被掏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填補。
他靜靜地躺在了旅店的床上。他記憶中的自己很少睡在人類的旅店裡,他的身下向來隻有硬石頭,青草地和嘎吱作響的行軍床。這張床對他的身體來說太過柔軟,像是躺在了一隻傻乎乎不在乎别人躺在自己身上的的史萊姆國王的身上,讓人感覺自己好像陷入了什麼柔軟的陷阱,沒有可以緊緊抓住的東西。他的眼淚順着眼角落到了羽毛枕頭上,在枕頭上沾出了一小片微微深色的痕迹。虛空中的眼睛還在注視着他,他看不到那雙眼睛,但是對一個偷看了他的一切的生物,他隻能勉強地對它擠出一個笑容。
而在他自己的魔法力耗盡,魔法解除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臉和眼睛都是幹的,哭泣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變成的那個生物。他再也無法感知到虛空中注視他的那雙眼睛,或者樓下櫃台裡打瞌睡的老闆娘。像是随着他變回自己,他一時得到的一些能力也同時失去了。
因為基本沒有可以使用的魔法,拉赫特從沒有感受過魔法枯竭的滋味。他不是魔法師,不會因為魔力耗盡就精疲力竭倒地不起,但是魔力用盡和體力耗盡類似,他多少感到了一些疲憊與困倦。雖然他明白在這裡熟睡并不明智,但是魔力隻有在深度睡眠中才能逐漸恢複,而在沒有恢複魔力的情況下,他無法變身,就必須冒着暴露的風險去面對人類。
根據阿邦的話,如果一切都是因為這裡的人類看到了他,産生了警惕之心,從而創造了全世界範圍的詛咒,這座飛上天的小鎮和光着屁股躺在自己母親的墳墓前的拉赫特這三件堪稱奇迹的傑作的話,這次還是不要暴露身份為好。
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入夢,他的夢中隻有自己。
然而那是記憶還是夢境?拉赫特夢見自己在一片荒原上毫無目标地奔跑,他身後的地面不斷坍塌,似乎隻要他停下,就會随着崩裂的大地一同落入無底深淵。他似乎在從前也經曆過同樣的事情,那并不是很久遠之前,他不記得自己為何陷入這樣的境地,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他隻記得自己在奔跑着,而且必須繼續奔跑下去,就算用盡所有氣力也不能停息。
他突然記起來了,那是魔靈界,是魔族和怪物死後才能到達的世界,而他所逃離的是地獄本身。如果拒絕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在魔靈界永恒奔跑下去,躲開不斷追趕自己的地獄的話,就有一絲生還的可能。或許是從自己原來的身體中蘇醒,也或許是變成怪物,或者一具腐爛屍體,随便什麼東西。
真是可笑,他明明是在戰場上死去,死得其所,甚至連遺言都已經說完了。本來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卻還要努力從死亡的深淵中爬上來,隻是因為他愛的人永遠無法和他墜入同樣的地獄。
他是何其貪婪的生物。
可是他愛的人是誰呢?
拉赫特睜開了眼睛,周圍一片漆黑,放在床頭的蠟燭早已熄滅,而外面的天色也沒有亮起來。他的魔法力已經完全恢複,身體的疲倦也已消失,他覺得自己這一覺可能已經睡到了正午,但是周圍還是漆黑的,也許這張柔軟的床鋪真的像旅店老闆吹的牛皮那樣,可以迅速又充分地緩解旅途的疲勞,他隻睡到了淩晨就已經完全複原。
不過,在沒有人類出沒的淩晨,他也許更容易尋找真相。
拉赫特迅速地穿好了阿邦借給他的有點大的衣服。他旋轉了手指上的戒指,變身成了那個他不知道是誰的人類。因為在入住時已經一次性付了三天的房費,拉赫特很有餘裕地把自己的大背包留在旅店的房間裡,悄悄地隻身離開了旅店。
在走到旅店大門口的時候,拉赫特突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雖然淩晨的旅店本來就應該非常安靜,但是所有的燭火都已熄滅,櫃台後面值夜班的店員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作為這座警惕到了極點的小鎮的居民,未免太沒有警惕心了。他試着戳了戳店員的臉,她沒有醒過來,隻是像拍打蚊蟲一樣随手打了一下他的手,模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夢話,然後又發出了鼾聲。
事情不對勁。如果所有人都不幸中了什麼沉睡咒文的話,拉赫特肯定也不能幸免,但是如果拉赫特之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那就是幕後黑手一直在注視着拉赫特,并且在挑釁他。也許這就是昨天的那雙一直緊盯着他的眼睛,如今拉赫特已經感覺不到那雙眼睛了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那雙眼睛的主人正在某個地方呼喚着他,向他宣戰。
就算如此,那又怎麼樣呢。拉赫特走出旅店,周圍一片漆黑,天上沒有群星和月亮,街燈沒有亮起,在他小步跑回小鎮邊緣時,本來籠罩在這座飛行小鎮邊界的黯淡金光也已經褪去,變成了一片黑暗。
但是原本的那一圈看不見的牆壁依舊存在着,在他對着那面牆伸出手的時候,它還是将他毫無憐憫地彈了回去。他記得自己進入這座小鎮的時候是毫無阻礙的,如今這面看不見的牆阻斷了他逃離的道路,他就必須找到制造這一切的元兇,或者發動這面牆壁的中樞,并且消滅它。
那麼,如果他尋找的那個人,就是一切的元兇的話,他該怎麼辦?
是要救出他,還是要殺了他?
拉赫特閉上眼睛,這具人類的身軀能夠感受到自己與他人的生命力,這是一個不具有魔力的戰士特有的技能。拉赫特自己的身體雖然能夠感受到這樣的戰士主動散發出的殺意,但是自己無法加以運用,也無法自行捕捉到對方的動向。他依靠自己敏銳的視力和聽力去尋找獵物,所以當在大魔宮決戰,他一度失去視力的時候,需要依靠同伴的指點才能找到大魔王的方向。那是九死一生的兇險場景,而且實際上,他們最後都活下來也實屬僥幸,除了……
迪諾少爺。他不經意地,想起了在大魔王的戰鬥中失散的年輕主人。
事情變成這樣的原因,就是有人想讓他們相信,從這束光裡可能找到通往魔界的通道,在那裡也許能夠找到迪諾少爺。他和那個他忘記了的人類是為了尋找年輕的勇者才回到這裡的,在他殘缺不全的記憶中,他感到那個人應該沒有來過這座小鎮,而這座小鎮本來也已經被他召喚的龍群踩成了廢墟。以他自己對小鎮的模糊記憶為藍本,這座小鎮被完全還原是不可能的。
而且塔魯薩,他性格不好的表哥變成了十二歲,雖然可能會在七歲的幼童面前作威作福,但是在見到陌生的成人的時候還是會吓得瑟瑟發抖。他的親戚也還對他母親的死一無所知,不,以這個小鎮現在的時間來計算,或許他的母親還沒有死去,還在小鎮外的某片土地上艱難地活着,但是如果小鎮和整個世界是割裂的,那麼談論小鎮之外就沒有意義。
這是十五年前的小鎮。小鎮整個回到了十五年前,而且飛到了空中,就連鎮子裡的人似乎也沒發現,依舊和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生活,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如果抹去了他同伴的詛咒同時做了這件事情,那麼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而他踏進這座小鎮以後,那無法離開的牆壁之外,真的會是十五年前的世界嗎?
拉赫特搖搖頭,如今多想這些毫無意義,還是專注于救出他要救出的人,然後兩個人一起設法破除詛咒,離開此地吧。這裡的人類從一開始就不歡迎他,他也沒有必要讨好他們。如果詛咒解除了,所有的人類變回原樣,那麼拉赫特依舊是毀壞了小鎮的元兇;但是如果這座小鎮永遠就這麼飄浮在空中,那麼拉赫特對他們來說就隻是一個不會受歡迎的異族路人,他們之間有着十五年的時間差,這裡的人類剛剛慶祝了魔王的毀滅,逃過了哈德拉的入侵,卻對之後的命運一無所知。不管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此地都不宜久留。
拉赫特走過黑暗的長街,一切其他的生物似乎都睡着了,鈴蟲不再鳴叫,連晝伏夜出的老鼠和刺猬都縮在自己的洞穴裡,沒有在外面窸窸窣窣地尋覓食物。拉赫特朝着前一日沒有探查過的地方繼續前進,他預感到要找的東西已經離他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