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劍如果在打倒大魔王的那一天之前鑄成,事情就要變得好辦許多。
隻需要用它不斷凍結人偶和黑核晶,迪諾少爺和小魔法師就會有充足的時間把那顆大炸彈扔到炸不到任何生物的地方,拉赫特也不會這麼快就失去自己剛剛重新認定的主君。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拉赫特其實真正想要得到的,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丁點。
讓他回到過去吧,讓他回到在破舊的小屋裡陪伴着病重的母親的時刻,用這樣的魔法讓他的母親的生命多延長一刻,讓他能夠找尋到可以幫助母親的人,或者至少,讓他在最後能夠陪伴在她的身邊,而不是讓她在孤獨和絕望中獨自死去。
你可能繼承了魔族和人類最糟糕的地方,拉赫特。
他在夢中聽到巴蘭的聲音。
人類因為知道自己弱小,會聚合成群體來面對敵人;魔族具有悠久的壽命,也有與之相稱的耐心。但是人類是急躁而沖動的,魔族是傲慢而孤僻的。雖然你是個很乖巧的孩子,但是我知道你的性格其實很糟糕。
這不要緊,我的孩子,有什麼樣的出身,什麼樣的性格都不是你的過錯。認清自己的長處與短處,時刻警覺,才能在這樣的世界中繼續活下去。
跑起來吧。這不是逃避,而是進攻。追上那呼嘯的疾風,讓自己與世界融為一體吧。
如果你無法信任人類也無法信任魔族,注定孤獨的話,那就堅強地在滿是敵人的世界中一個人活下去,那也是一種值得敬佩的生存之道。
“……”
拉赫特微微睜開了眼睛,周遭還是寒冷而漆黑的,他無法動彈也無法發出聲音,除了能在冰塊裡眨一眨眼睛以外,他的所有生命活動都被暫時凍結了,□□和旁邊的寒冰已經融合為一個整體,除了令人舒适的寒冷以外,他的身體沒有任何感覺。瘋狂跳動的心髒和似乎在灼燒的血液都已經被冷卻下來了,他甚至不需要呼吸,這種狀态就像是活着的僵屍一樣,有點好笑,但是他也沒有辦法笑出來。
修凱爾能找到人來救他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不給修凱爾任何希望的話,那也是不行的。必須分散修凱爾的注意力,讓他無暇顧及自己身上的詛咒,他才能繼續活下去;隻要修凱爾活着,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拉赫特聽見了鐘聲,這代表他的聽力也還沒有被冰封抹除。這種感覺可能就像被大魔王封印在叫做瞳的寶石裡一樣,可以看見,聽見,思考,卻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雖然當時拉赫特是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被封進去的,但是他好歹事後也聽到過其他受害者的悲慘控訴。
那個叫諾瓦的小孩,什麼時候也有了這種能夠匹敵大魔王的魔力了。
拉赫特在想要發表議論但是沒有發表議論的能力的狀态中和自己僵持了片刻,再次聽見了鐘聲敲響。他這時才意識到鐘聲離他很近,他在教堂的地下室,教堂的鐘樓本來就在他的上空。這可能是人類找到了他,敲起大鐘來集合其餘的人類,看看要怎麼處理這個還沒有死透的魔族。
修凱爾還沒有回來,人類就已經來了。
修凱爾,這裡危險,不要回來了。他焦急起來,但是他的身體依舊凝固在棺材裡的冰塊裡。地下室裡隻有兩口空棺材,現在其中的一口已經裝了東西蓋好了蓋子,隻要不是智障就都知道裡面藏着什麼。人類不需要打開棺蓋檢查,他們隻需要找來大鐵釘和錘子,或者更簡單的辦法:把所有棺材都埋進教堂後面的墓地裡。
周圍人類的聲音逐漸地清晰了起來,騎士團的隊長的聲音,那個指認他是毀滅小鎮元兇的老人的聲音,以及許多别的聲音,男人的,女人的,雜亂無章,拉赫特聽不明白他們在讨論什麼事情,但是無論他們說的是什麼,在他們投下毒藥的時候,他們就沒有想過留他活命。
人類對自己的敵人是不會有任何憐憫的。就像巴蘭在阿爾基德,除了愛上了那裡的公主以外沒有做任何事情,隻是因為被懷疑是個魔族,就被流放,追殺。迪諾少爺也從出生就被迫颠沛流離。人類是這樣可怕的生物,但是他的母親,巴蘭的妻子,還有修凱爾都是人類啊。如果人類視他們為叛徒,隻是因為他們愛上了異族的生物的話,那麼他們自己呢,還将自己視為人類的一員嗎?
拉赫特已經放棄了人類,但是迪諾少爺是高貴而仁慈的,如果年少的勇者選擇繼續為了人類而戰,生活在人類之中,那麼拉赫特會遵守諾言,服從龍騎士的命令,并在他的附近永遠守望下去。
拉赫特不會服侍龍騎士之外的任何生物。他相信少年勇者也不會勉為其難。
而修凱爾……
如果修凱爾現在回來的話,面對這些人群,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還是不要讓修凱爾再做選擇比較好。
拉赫特的意識在這些雜亂無章的思考中逐漸模糊。他好像又陷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态,甚至開始做起夢來。
那仿佛是一個跨越了時間與地域的漫長的夢境。不,或許不是同一個,而是許多連綿不斷的夢境組合成的場景。它們的開始和結束都是恒定的。從幼小的他遍體鱗傷地回到小木屋,看見母親孤獨地死在床邊開始,以他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戰場上,周圍的光與溫度逐漸消失結束。它的中間斷斷續續地摻雜着各種各樣的戰鬥,傷痛與死亡,有些很新鮮,有些很久遠。有些存在于他的記憶之中,有些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麼途徑知曉,但是就是知道的。這連續不斷的噩夢結束于他自己的死,視野中身穿銀色铠甲的男人逐漸模糊,終于消逝成一片虛無。然後世界燃燒起來,化為烏有。
死亡與毀滅是這夢境的主題,也是他記憶的全貌。
那麼修凱爾為什麼會愛上他,他又為什麼會愛上一個殺死自己的人類?
也許他被困在這場夢境中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身邊發生的與發生過的這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也許他隻是那個聲嘶力竭地哭泣直到被自己的人類親戚帶回家裡的小男孩,在被自己非常頑皮的表哥捉弄了一番,氣鼓鼓地午睡的時候,夢見了自己注定将要沾滿鮮血的人生。
然而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遭已經不再是黑暗的了。棺材的蓋子已經被人類掀開,他們正在他的上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彎曲的鐵釘和破碎的木樁散落在他的冰塊上。
“……他真的還活着!”
“不能留下魔族的活口,尤其是這個魔族。”
“這不是一般的魔法制造的冰塊,隻能等魔法效果結束。如果他們一到這裡就使用了那種魔法,時間可能不多了。”
“……他會沖出來襲擊我們的!不能給他任何機會!”
“把剩下的木材都搬出來,澆上油!”
“……”
搖晃着的周遭,讓拉赫特想起幼年時曾經感受過的,母親溫柔的懷抱和那隻小搖籃。
美麗而悲傷的母親,在他的臉上留下的不隻是親吻,還有眼淚。
如果沒有修凱爾的話,那可能就是人類對他最後的愛與眼淚了。
剩下的隻有虛僞的責任感,厭倦,憤恨,仇視。
不,也不僅僅是這樣的。也有一些虛僞的禮貌,故作的無視,他讨厭人類,人類讨厭他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沒有必要為此而感到不安。
而且他是摧毀了這個小鎮的人,既沒有良心不安,也不會得到赦免。彼此都像是當年的那隻番茄曼德拉,被吃了下去以後,吃掉對方的那方才發現有毒,痛苦掙紮甚至死掉都算是自食其果。
然而他也答應過修凱爾:會相信修凱爾,活着等他回來,不管承受怎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