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绯紅的晚霞懸在亭檐上,遠望去像一層薄薄的紗,林照溪在辦公室裡從白天等到日暮,心也像這層紗一般落不到實處。
“主任,我想調去研究部。”
林照溪站在灰鐵色的辦公桌前,對面正坐着位年過四十的男領導,一身漿洗過的筆挺灰色工服襯得他面色嚴肅,對她說:“化工組的潛在風險你不是不知道,那進去的都是已婚已育的研究員,像你這樣的單身女孩子,稍有不慎影響了身體,誰擔得起這個責!你不是不知道,早之前一個女研究員就因為接觸了不良物質終身不孕。”
主任說完,林照溪沒說明白,也沒有要走,就倔強地杵在他的辦公室裡,說:“是不是結了婚生了孩子,就能從文員崗位調回去?”
對方将玻璃杯蓋一阖,精瘦的肩膀随着歎氣緩緩低了下去:“照溪,我們對剛進所裡的年輕人都是這麼建議,但你不能為了進實驗室就倉促決定自己的後半生,況且……”
說到後面,主任的指節敲了敲桌面,道:“計劃生育是要等指标的。”
窗外的霞色暗去,最後一縷刮過牆上挂的日曆:【1995年/4月/19日】。
林照溪在入職前,便聽前輩建議她趁沒有風險的時候要一個孩子,除非她不想生,但她哪怕把不婚不育的報告打上去,也沒有人會信,更何況,她也不确定自己将來會不會有孩子。
倘若因為實驗環境而影響一個小生命的健康,是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的。
但現在卻成了她研究生涯的巨大課題——如何要一個孩子。
領養嗎?
可需要夫妻雙方同意,那麼實驗就溯源到了根本點——如何有一個丈夫。
林照溪從研究樓出來,步子踱到大院的涼亭邊,靠着欄杆撚這千頭萬緒,她博士學的就是化工,隻要操作得當便能将風險歸零,但合作項目和個人主導完全不同,哪怕是坐了一個不知名的箱子,都可能接觸到不良物質,所以,有誰會願意跟她這樣的人結婚呢?
她腦袋倚在涼亭的廊柱邊,地面忽然照亮一束光,路燈開了,圍牆上貼的标語也在黑夜中閃爍:【一定要趕上和超過世界先進水平】。
林照溪咬了咬唇,站直身往遠處的大門走去了。
駐京的蘇州菜館在入夜時分熱鬧非凡,林照溪知道這兒每周晚上有一群上了年紀的阿姨們來做手工,大家說說笑笑的,隔了老遠就能聽到,她今天有求于人,進門就先去打菜窗口要了爆鳝和腌笃鮮,端着傳菜盤子問服務員:“今天居委在哪個房間聚會呀?”
餐館裡人聲鼎沸,身後還排着長隊,擠擠嚷嚷地隔空傳來一句:“二号房!”
林照溪幾乎将托盤舉起,才終于從人流裡走到包廂之間的長廊,身後的白噪音也漸漸隐去,她看見二号房的門上還懸着一副木牌,寫着【姑蘇夢尋】。
沒有走錯。
隻是得騰出一隻手去擰門把手有些麻煩,況且托盤上的腌笃鮮頗沉,正當林照溪嘗試用單一隻左臂托住盤底時,身後忽然掩來一道暗影,她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聽見一抹沉音:“我來。”
手中的大托盤無法讓她靈活地讓開位置,隻能小心站在原地,見光影被遮的門把手上落下道修長寬大的手掌,五指一攏,骨節鋒隆地凸起。
“吧嗒”一聲,她轉不過身,隻感覺身後有一道巨幕,她微側着身低頭說:“謝謝。”
随着門吱呀推開,内屋的光影頃刻漫到她的腳尖,林照溪的心懸了又懸,面上的笑容還未扯開,就聽到裡面椅子推動的聲音,一束束如白楊挺拔的軍綠色身影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他們圍在長桌邊,目光卻都看向了她。
林照溪眼瞳猛猛睜開——好多……男人!
“首長!”
林照溪被其中一道喚來的嗓音吓了跳,雙手抓緊托盤時,站在身後的暗幕繞過了她的身側,走進了白楊般挺立的樹群中。
他是他們的……首長?
林照溪眼神朝那道背影一瞥,心頭頓覺一窒,他仿佛白楊樹裡的參天巨木,随時傾頹碾壓萬物,此刻整個内室都被一股氣壓所蓋,林照溪忽然呼吸不暢,連忙道:“抱歉,我……送錯房間了。”
她即刻從門邊後退半步,轉身出去時,才從凝滞的空氣中聽見一點流動的聲音,擡頭就見對面的包廂門打開了,内裡坐着幾位說笑的大姐們,手裡忙碌地拿出紅繩,正是居委每周夜晚舉辦的手工活動。
等等。
林照溪猛地反應過來,居委……軍委……
剛才那位服務員俨然聽錯了她問的話,讓她把菜送到坐滿軍裝的包廂裡了。
林照溪壓下心跳,身影一側便往居委會的包廂進去,手裡的托盤放到桌面,就被招呼着坐下,而打開的包廂門正朝着對面的【姑蘇尋夢】,那扇門也沒有關,有服務員進去傳菜。
“今天我們學的是編繩結,自己挑了線,照一個樣式打闆……”
林照溪聽了指示,趕忙從袋子裡抽線頭,裡面都是代表喜慶的紅繩,她抓了一根出來,擡頭朝居委大媽手裡的模闆望去,她正站在靠門的牆邊,雙手各拎起一副中國結,有半個身子那麼大,方便大家看清楚繩索的走向。
包廂的燈影落在紅繩上,泛着一縷縷模糊的透明光圈,而她透過紅繩結的縫隙,看到門外的姑蘇尋夢,那裡的一片軍綠中,所有人都圍坐在長桌前,中央的席位朝門,是主人座,一道淩厲硬朗的輪廓照進眼簾,雖然相距不近,但那個人的五官過于挺立,以至于能讓她看清半分,尤其是短硬發下的眉棱,仿佛一座山峰伏過,是以襯得眼眶愈深,光輪一鍍,反而描摹了影像,像……
林照溪看到門上的木刻牌,這張臉就像用銅刀在黑色桦木上鑿出來的木刻畫,深沉,堅硬,生人勿近。
忽然,傳菜的服務員從對面的包廂出來,人影一晃,那張木刻畫裡的眼睛好像動了,視線擡起朝門外一落,又似乎是林照溪的錯覺,她連忙收回目光,他這般地位中心的氣場,讓她不由謹慎回憶自己剛才是否有對他開門的行徑說聲謝謝。
但很快,姑蘇尋夢的門就關上了。
林照溪一下子想起來,自己今日來是要做什麼。
手裡的紅繩七繞八繞,想了個話題切入:“不知道我們這片還有誰是蘇州人呢?”
居委會大媽們熱情心切,七嘴八舌地便說起了誰家親戚誰家孩子,但大學畢業後留京的都不多,有的還在等福利分房。
林照溪耳朵尖,一下便抓住了繩頭,問:“我聽說結婚了分房更有優勢。”
“是的呀!而且房子更容易下來,一個人的單身房就是筒子間,小得喲,還不一定能分到呢……”
大家又說起來房子的事,林照溪輕咽了下喉嚨,講道:“可我還是單身,如果不趕緊結婚,恐怕就趕不上福利了。”
話落,坐在對面的趙大姐便開口笑了:“小溪長得人美聲軟,想要結婚還不簡單,就是你太挑啦,單說你們單位裡的優秀男同事,那不要太多哦。”
林照溪也不想瞞大家,抿了下唇,說:“我們這一行有些風險,我不想兩個同行在一起,風險加倍,還是想找一個穩定安全點的伴侶。”
這時大家不由恍惚明白地“噢”了聲,趙大姐問她:“小溪今年二十八了吧?博士畢業的,這樣的條件是好條件,但匹配的男生是不多的,你家裡人有叫你去相親嗎?”
林照溪撓了撓額頭:“不太合适。”
但趙大姐的話也提醒了她,或許可以回老家轉轉,她去年才畢業,社會人脈不多,現在這一步就是先把自己要擇偶的意向盡可能散播出去,至少有一些機會。
她也不讓大家白幫忙,起身道:“我再出去給你們叫個菜。”
“仔細别弄髒了你的白裙子。”
林照溪今天穿了身并不太緊身形的中式旗袍,長發斜斜簪在腦後,行動倒也自由,應了聲便走出包廂了。
這節繩編活動大約持續兩個小時,大家也是一邊玩一邊吃點小菜溫溫胃,所以林照溪又要了份酒釀丸子,菜館裡的食客實在太多,服務員是喊不過來的,倒不如她殷勤些,也好讓居委大媽們幫她搭點關系。
隻要能把結婚證打上,再領養個小孩,也就有條件進入實驗中心了。
正想着,注意力也不由放在店裡經過的小孩身上,一個個小小的,有的喂飯卻不好好吃,有的幹脆癱在長凳上蠕動,時不時發出幾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