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漸濃,像一床厚重的黑棉被裹住了整座山林。陸昭虞的身影漸漸融入黑暗,唯有腳下的溪水,仍在不知疲倦地流淌。
陸昭虞抵達青岩鎮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她的布鞋早已磨穿,腳趾在泥濘中劃出血痕,沾着腐葉的裙擺被晨露凍得硬邦邦,像塊貼在腿上的冰磚。鎮口的石燈籠還亮着,光暈裡浮着細密的水霧,映得她蒼白的臉如同遊魂。
“站住!哪來的叫花子?”守門的衙役橫起水火棍,卻在看清她頸間的銀鈴時愣住——那是侯府嫡女才有的纏枝蓮紋銀飾,雖已沾滿泥污,卻仍難掩貴氣。陸昭虞踉跄着掏出半塊雙魚玉佩,指尖按在刻着“鎮北軍”三個字的背面:“我是順安侯府嫡女陸昭虞,遭遇山匪劫殺,速帶我去見你們知縣大人。”
縣衙後堂的火盆燒得噼啪作響,陸昭虞捧着滾燙的姜茶,看着捕快頭目王九臯的臉色從震驚轉為凝重。她詳細叙述了馬車上的變故,特别提到刀疤臉索要的“兵符”與母親遺留的北疆地圖:“那些土匪顯然有備而來,不止圖财,更想滅口。玉佩背面的刻紋,與我母親生前所繪邊防圖上的标記一緻。”
王九臯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出急促的節奏:“侯府的馬車怎會走這條偏僻山道?”這話問得隐晦,陸昭虞卻聽出了弦外之音——母親此次帶她秘密返鄉,原是為了避開京城耳目,将邊防圖交給鎮北軍暗樁,卻不想消息洩露。她握緊茶盞,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紋:“王捕頭可知道,三日前是否有鎮北軍的信差路過青岩鎮?”
王九臯的瞳孔驟然收縮,起身闩緊房門:“不瞞小姐,昨日卯時确實有人送來密信,說鎮北軍前鋒營在二十裡外的落馬坡遇伏。”他從袖中抽出半幅染血的布帛,上面用朱砂畫着與玉佩背面相同的箭頭,“送信人被割了舌頭,臨死前攥着這塊布帛,指向西北方——正是你們遇劫的方向。”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陸昭虞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唇語。她将半塊玉佩按在布帛的箭頭上,殘缺的魚紋竟與布帛上的血迹拼成完整圖案:“看來,他們要的不是侯府的兵符,而是鎮北軍的布防圖。”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有人高喊:“知府大人有令,封鎖縣衙!”
王九臯臉色大變,抽出腰間佩刀:“小姐從後窗走,順着巷口的槐樹往東,有個老獵戶家能通後山——”話沒說完,房門便被撞開,十幾個手持腰刀的衙役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昨夜在山腳下見過的土匪副手。陸昭虞心中一沉,終于明白為何土匪能精準追至青岩鎮——原來縣衙早有内鬼。
“陸小姐好大的膽子,竟敢污蔑我們劉寨主是山匪?”副手陰笑着逼近,腰間挂着的正是母親的雙魚玉佩另一半,“實話告訴你,順安侯克扣軍饷的賬本,此刻就在知府大人手裡,你若乖乖跟我們走——”
陸昭虞突然将茶盞砸向火盆,飛濺的炭火星子迷住衆人眼睛。她趁機撞開後窗,順着濕滑的屋檐溜到巷子裡。老獵戶的柴門虛掩着,門後果然有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地道。她鑽進地道時,聽見王九臯的喝罵聲混着刀兵相接的脆響,忽然想起他腰間懸着的玉佩——與自己的半塊竟能合紋。
地道盡頭是片松林,晨霧中隐約可見鎮北軍的杏黃旗在山巅飄揚。陸昭虞攥緊手中的布帛,終于明白母親為何要将她推向這條生路:順安侯府早已被奸臣滲透,唯有鎮北軍,才是能為沈家正名的最後希望。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霧霭時,她看見山道上飛馳而來一隊騎兵。為首的少年将軍勒住缰繩,玄色披風上的銀鱗甲在晨光中閃閃發亮,正是她前世在閱兵式上見過的鎮北軍少帥——霍明謙。
“少帥!”陸昭虞踉跄着跪下,将染血的布帛與半塊玉佩舉過頭頂,“青岩鎮知府通匪,我母親與侯府暗樁皆遭毒手,邊防圖......”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想起母親在火中碎裂的玉佩,“邊防圖的另一半,就在刀疤臉手中,他此刻正帶着人馬前往知府衙門!”
霍明謙接過玉佩的手突然頓住,指腹撫過背面的刻紋:“這是......我父親當年與順安侯共赴北疆時,親手刻的‘山河令’。”他的目光掃過陸昭虞狼狽的模樣,忽然翻身下馬,将披風披在她肩上:“随我去取圖。若晚一步,西北二十萬邊軍的生路,就要斷在這些鼠輩手裡了。”
騎兵隊如離弦之箭沖向青岩鎮,陸昭虞伏在霍明謙身後,聽着馬蹄聲碾碎晨霧,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話:“真正的貴胄,不是養在深閨的明珠,而是能在泥地裡攥緊刀劍的種子。”此刻她望着前方獵獵作響的杏黃旗,終于明白,自己的複仇之路,從來都不是一人獨行——那些母親用鮮血種下的因,終将在鎮北軍的鐵蹄下,開出最熾烈的果。
青岩鎮的晨霧被馬蹄踏碎時,刀疤臉正将染血的邊防圖拍在知府案上。松木制成的圖卷邊緣焦黑,卻掩不住上面用朱砂勾勒的九處關隘——那是鎮北軍耗十年心血構築的“雁翎防線”,每處據點都标着駐軍人數與糧草儲備。
“劉寨主果然守信。”知府陳松年撚着山羊胡,将一本泛黃的賬本推過去,“順安侯在西北貪墨的三十萬兩軍饷,全在這賬本裡。有了它,别說一個侯府,便是鎮北軍……”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鐵蹄撞擊青石闆的巨響,杏黃色的軍旗刺破晨霧,如一把利刃劈開縣衙正門。
刀疤臉的刀疤猛地抽搐,抓起圖卷就往側門跑。陸昭虞伏在霍明謙肩頭,一眼認出他腰間晃動的雙魚玉佩殘片——正是母親臨終前擲向她的半塊。“就是他!”她的指尖幾乎掐進霍明謙的甲胄,“邊防圖在他手裡!”
霍明謙突然勒緊缰繩,戰馬人立而起,前蹄踹飛兩個攔路的衙役。他反手抽出腰間長劍,月光般的劍刃在晨霧中劃出銀弧:“左翼包抄後巷,右翼封鎖馬廄!”話音未落,二十名騎兵已如離弦之箭分向兩側,唯有他帶着陸昭虞直撲正堂。
縣衙正堂内,陳松年的算盤珠子撒了滿地。他望着霍明謙甲胄上的鎮北軍徽,顫抖的手剛要摸向袖口的毒镖,就被陸昭虞甩來的碎瓷片劃破手腕。“陳大人好興緻,大清早算着貪墨的銀子?”她踩着滿地算盤珠逼近,頸間銀鈴在血腥氣中發出細碎的響,“我母親臨終前說,順安侯府的賬本每頁都蓋着朱砂印,而你這本……”她指尖劃過賬本邊緣,“連侯府的火漆印都沒幹透,分明是新造的僞證。”
陳松年的瞳孔驟縮,突然從桌底抽出長劍。霍明謙的劍比他快三分,劍尖已抵住他咽喉:“雁翎防線的圖上,為何獨缺黑虎山的密道?”這話如重錘砸在刀疤臉心上,他剛要翻牆,陸昭虞突然甩出母親遺留的銀簪——那簪頭的蘭花紋路,正是黑虎山密道的标記。
“你以為燒了馬車,毀了玉佩,就能斷了鎮北軍的生路?”陸昭虞盯着刀疤臉驚恐的眼神,忽然想起前世在侯府庫房見過的沙盤。黑虎山密道是父親與霍将軍共同設計的補給線,除了刻在雙魚玉佩上的暗紋,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她摸出半塊玉佩,與刀疤臉的殘片相扣,完整的雙魚圖案在晨光中泛起微光,“圖紙上的焦痕,正好遮住了密道入口——你根本沒拿到真圖,不過是中了我母親的圈套。”
刀疤臉轟然倒地,手中的圖卷散落,露出底下真正的邊防圖——邊角處用蠅頭小楷寫着:“若遇背叛,燒僞圖,啟密道,鎮北軍可退萬敵。”霍明謙撿起圖紙,目光落在右下角的朱砂印上,那是順安侯與鎮北将軍的聯名畫押,墨迹已滲入紙背,顯然是十年前的舊物。
“少帥,後巷搜出二十箱兵器,全刻着‘陳記鐵鋪’的标記!”騎兵來報時,陳松年已癱坐在地,山羊胡上沾滿冷汗。陸昭虞認得那标記——正是京城奸臣徐相爺的私産,去年父親還曾上表彈劾徐相私造兵器,卻反遭誣陷。
“原來徐相不僅要斷鎮北軍的糧,還要借山匪之手奪圖。”霍明謙的聲音冷如霜,指尖劃過陳松年的官服,“堂堂四品知府,竟給山匪當走狗。”他忽然轉身望向陸昭虞,眼中閃過一絲敬意,“令堂在馬車上故意将僞圖染血,再借着火光碎裂玉佩,就是要讓這些賊子以為拿到了真圖,卻不知真圖早藏在……”
“在銀鈴的紅繩裡。”陸昭虞解下頸間銀鈴,扯出纏繞的紅線,露出内裡極細的絹絲——上面用密語寫着完整的雁翎防線部署,還有黑虎山密道的等高線圖。這是母親教她的“發絲藏密”之術,前世她總嫌麻煩,此刻卻感謝母親的未雨綢缪。
晨光穿透雕花窗棂,照在陸昭虞沾滿泥污的裙擺上。她望着地上的僞賬本與真圖卷,忽然明白母親為何執意走這條險路——順安侯府早已被徐相滲透,唯有将證據與密圖交給鎮北軍,才能借邊疆戰事撕開京城的黑幕。
“少帥,是否要将陳松年與劉寨主押往西北大營?”騎兵的問話打斷思緒。霍明謙卻搖頭,目光落在陸昭虞手中的絹絲:“不,我們連夜進京。雁翎防線的密道需要有人親自部署,而順安侯府的冤情……”他頓了頓,聲音輕了幾分,“也需要侯府的嫡女,帶着證據,當庭敲響登聞鼓。”
陸昭虞擡頭,看見霍明謙的玄色披風上落着幾片晨霧,卻遮不住他眼中灼灼的光。那是她在母親臨終前見過的光,是明知前路艱險卻仍要走下去的孤勇。她忽然想起母親常說的“貴胄之道”,不是金钗華服,而是在陰謀與鮮血中,守住心中那盞不熄的燈。
當騎兵隊再次踏上征途時,陸昭虞将銀鈴系回頸間。馬車的颠簸聲裡,她摸着腰間合二為一的雙魚玉佩,忽然聽見霍明謙低聲道:“令堂與家父曾在北疆共飲過馬奶酒,那時你還在襁褓裡,哭得像隻小豹子。”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淡笑,“如今看來,倒是半點沒認錯。”
山道上的晨霧漸漸散去,露出遠處層疊的山巒。陸昭虞望着天邊即将升起的太陽,忽然覺得手中的絹絲不再是冰冷的密語,而是母親用生命織就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