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倫,“不可能。”
他對自己上一秒的記憶都還清楚。
天下初定,諸事繁雜,四境尚未穩固,人心卻越發浮躁。桌上數封請願書分别在說,請立皇後,以便早日讓帝國擁有王儲;削百葉結的權,以防王弟野心日濃,不利帝國安定;鞭雷德裡克的屍,以對斯托經久不息的暴亂,明示帝國絕不饒恕的态度……
另有多封直呈的密劄。百葉結書寫的随意,他說,哥,我看那裡亞斯和迪蘿娜根本不是安心歸順,我弄死了。提前幫哥解決了兩個大麻煩,哥該怎麼獎勵我;大監察官引咎辭職,哭訴自己無德無能,不知為何蘇拉的王儲和公主會在王都離奇身故;帝國大将阿努斯呈報,斯托北部的叛亂業已平定,但是南部又有暴民聚集,請示大帝如何裁決……
雷德裡克是個值得敬佩的君主,雖然他和索倫極其不睦。
在兩國開戰前,雷德裡克就十分仰慕蘇拉的迪蘿娜公主。不過,在索倫即位後,蘇拉願許将他們最美麗的公主,與鄂溫克陛下和親,結兩國之好。
但是史載,那位殘暴國君斷然拒絕,還悍然發動慘無人道的攻擊。
私仇不提,這位陛下在索倫威名赫赫的時代,統領自己國家和這位暴君浴血奮戰,讓斯托成為了少數幾個最後被滅的國家之一。甚至,一度讓索倫繞過他們,先去攻打别國。
他戰至最後一刻,死後仍受國民愛戴,英靈傳遞着遺志,讓民衆甘願一次又一次舉起刀槍,成為大帝廣闊版圖上動蕩不安的一塊。
索倫批複,暴亂鎮壓,鞭屍不必,皇後容後再議,王儲不急。
然後他讓侍從官去請百葉結進宮。
餘下的請願書和密劄,有些疲憊的陛下決定一會兒再看,他慢飲了口新萃雙葉花露,看了眼窗外正在盛放的大片玫瑰,探出根荊棘條折下最漂亮那朵,削除上面密布的尖刺,低頭嗅聞。
芳沁迎面,正正适時。
他想,百葉結這家夥做事就不知道多思慮周全一點嗎,又得給他搽屁股,居然還想讨要獎勵。慣得他。
算了。随便摘朵花打發他去吧。
别的,想都不要再想。
索倫嘴角微揚了點弧度,他坐入扶手椅中。百葉結不會立馬飛來,等他的時間,正好小憩片刻。
陽光透過窗棂,避讓開積蓄兇光的高鼻深目,盡管那層薄薄的眼皮已經遮住了黑瞳,隻餘下些許活潑光斑,在象征血統尊貴的黑色長發上浮動。
一代暴君捧着玫瑰花睡着了。
鄂溫克大帝如何知道,自己往扶手椅上的這一坐,是奔走不停的千萬年光陰。
現在仍是玫瑰爆滿枝頭的季節,但頭頂,已無當年日月。
【郁戍:……】
他知道告訴一個人,你已經死了,還是被你那好弟弟捅的,怪不禮貌的。
【但我有什麼辦法。】
【你好端端地,就住我身體裡了,也沒問過我的意見,你禮貌嗎?】
【但凡現在你從我的身體裡出去,别說你和百葉結算不算賬了,你就是再被他坑蒙拐騙的靈魂渣滓都不剩,那也是你自己的自由,我保證不說三道四。】
郁戍被氣的想吐血,真的,這家夥勸自己對郁戈冷靜點的時候,多麼有理智啊,多麼條理清晰啊。
好了,現在到自己身上。
就隻會“不可能”。
【不可能個屁。】
【郁戈坑不坑我,那才是不一定的事。】
【但你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嗎。】
如果不是因為時間不夠,條件不允許的話,郁戍就要把各個版本的大帝亡故小故事,搜出來給索倫大飽眼福了。
但大帝顯然不是喜歡與人溝通的性格,針對郁戍的歇斯底裡,他以回複請願書般的平靜無波做以批複,“朕知道了,此事不必再提。”
滿朝上下,說百葉結壞話的人,不隻一人,衆人列舉的事情還非子虛烏有,個個兒證據确鑿。排斥他的聲音,不隻一道,其中有理有據,必要亟待的,更是多了去了。
他一手看護着養大的百葉結,他身上有什麼弊病,自己不知道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隻要百葉結為自己所用,拴住他的缰繩還在自己手上,這段無可替代的絲蘿,對我對王朝,就是好的。
将軍趕路,不追小兔,萬事拘于小節,也不必眼望于三州四海了。
更重要的是。
他尚不是年老昏聩的年紀,不至于自己是否遭逢背刺都不清楚。
他保證,截至他身故,一定保有對王朝的絕對控制力。
換句話說,就是,保證百葉結至少明面上安分守己。
他的手伸不到宮廷中來,動搖我。
索倫繼續說,“不管我身故與否,此事都與百葉結無關。”
倘或,因為他召請百葉結進宮的原因,讓他成為了自己身故時,身邊最近的人,而備受衆人疑慮。那從某種意義上,他反倒應該給百葉結緻歉。
自己非是本心,要請他進宮來為自己收屍,也絕無讓他背負多年罵名的惡意。
但應該,不代表會做。
百葉結為弟為臣,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
顔色鮮嫩柔和的淺綠無刺細絲從圖陣中探身,一得到荊棘藤的滋養,絲蘿瘋狂抽條,泛濫成災。
成型的人影很難說,他是和索倫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因為他們有截然不同的容色。
金色長發的西方美人,頭頂一枚荊棘枯枝編成的花環,鼻梁挺拔卻無攻擊性,嘴角彎翹,溫和釀出甜蜜。
百葉結低低地笑着,将眼皮以毫厘之速緩緩拉開,視野一寸一寸開闊,直至淺碧色瞳孔中有一截完整荊棘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