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是個悲觀主義者,他在很久以前就對自己的命運不再抱有期望。他堅信,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會被命運收回,他終将一無所有。史蒂文對這些始終無法理解,他隻能理解為“人們終将死去”。路易不會對他解釋,因為知道解釋也沒有用,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必強求别人理解。
就好像今晚的事,無需解釋什麼,怎樣都好。
好在史蒂文也沒有多問。從他們認識起,他就是位可靠的助手,交給他的事總能辦妥。
“你見到他倆了?!”王瓊聲音裡透着興奮,“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這倆貨是不是絕了!”
“我隻是猜,你們酒店的地庫裡就這麼一輛好幾百萬級别的商務車,應該就是你說的VIP客戶吧。”陳登并不想顯得自己很八卦,他隻是跟王瓊彙報一下菌子已經于昨晚送達師父家,順嘴提一句差點在地庫撞上人,好在對方通情達理。“跟我交涉的是史蒂文,那個外國助理。”
“對對,他是特别助理,中文水平很不錯,跟我還對過一次房務,提了點個性化需求,都還挺普通的小要求。他們對我們服務員都還挺客氣。也就因為他們教養很好,搞得有幾個小姑娘特别花癡。我跟你說,這個助理還屬于伸手能摸到的範疇,他老闆就純粹是個禁欲系,長相清貴話不多,一雙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哎呀媽呀……”王瓊可能自己都沒發覺,她聊起那兩位有點收不住。
陳登忍不住打斷她:“我沒見到那個老闆,不對,我就看見他半張臉,他沒下車。隻能看出他是個男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外國人。”
“唔……原則上,我們其實不該對外透露客人的情況……不過配合人民警察的工作嘛,對吧!”瓊姐一點不擔心陳登洩密啥的,對人民警察說話,那能叫洩露客人隐私嗎?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他倆都是合衆國籍,不過助理史蒂文是土生土長的,小老闆叫路易,是華人。他們這次來我們這兒是為了考察投資項目,還得住一段時間呢。史蒂文想跟你交朋友就交呗,至少他們能請你吃頓大餐!”
陳登對王瓊這種實用主義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又不是騙吃的……”
“行了,先不說了,我一會兒還要去找史蒂文。”
“不是,你别啊,我不想敲他們竹杠!”
“想哪兒去了!你瓊姐我要找他們說說升房的事兒,誰管你敲不敲竹杠啊哈哈!”
“升房?他們不是你們近期最尊貴的客人麼?沒住最貴的房間?”
“對呀。”王瓊應得很坦然,“本來史蒂文訂房的時候想要總統套,可是他們行程的頭幾天裡,我們的總統套都是滿房的,他們又不想訂其他的酒店,就隻好先住兩天貴賓套了。今天有一套總統套剛清出來,我們總監就說給他們免費升房。别說,總監也是挺喜歡他們,他們挺好說話的,我們一年到頭難得遇到幾個有錢又省心的客人。”一想到剛退房那位作精,瓊姐簡直要把眼睛翻上天。同樣是人,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陳登笑着挂了電話。瓊姐嘴上還吐槽小姑娘們花癡,自己還不是對人家好感滿滿。女人,口是心非的動物。
服務業賺錢是沒錯,但不好幹也是真的。在大家強調了那麼多年“顧客就是上帝”之後,如今的思想進化到了管出錢的人叫“爸爸”,主打一個“讓有錢的人可以為所欲為”,美其名曰尊重市場,人性化服務,本質上是市場競争機制下的内卷降臨每一個服務業人員的頭上。
王瓊對于内卷,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她确實很久沒有遇到過正常的高端客戶了。大概“高端”本身就意味着脫離了“正常”的範疇吧。這個“正常”也不過是說,無意願做任何非親緣關系上的爹。在王瓊樸素的社會道德價值觀中,除了親爹或者真金白銀養大兒孫的養父,誰都沒有資格被叫爹。可現實世界顯然很不樸素。
王瓊見過很多讓人大跌眼鏡的客人,這讓她始終保持了一絲警惕。比如前年,她服務過一位大明星,在國内擁趸無數,粉絲恨不能集體趴下用人體給他鋪紅毯那種。大明星确實無比光鮮,在他入住期間,粉絲們天天在酒店周邊搖旗呐喊,他出入永遠伴随各種尖叫。可是粉絲們不會知道,他每晚房間裡至少兩個姑娘過夜,從不重複,夜夜新郎說的就是這位了。他甚至也會用那種物色獵物的眼神在客房服務那幾個小姑娘身上逡巡,當王瓊發現這一點後就規定這套房的客房服務全排成男服務員,至少要兩人組隊才能進房服務,并開始給手下的姑娘們天天開課講正能量,生怕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一個不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王瓊預感這位客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得搞出點事情,果不其然。有天晚上,一個姑娘血淋淋從他房内被運出來偷偷地送往醫院。怎麼送出來而不被人發覺呢?王瓊接到安保部消息說客房發出尖叫聲趕到的時候,經紀人已經把還在淌着血,神志不清的姑娘塞進了一個大号行李箱,見到王瓊和安保經理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頤指氣使地讓他們把這行李箱運到地下車庫去。場面過于驚悚,而為了确保人是被送往醫院,而不是被抛屍,王瓊大半夜親自押車,同時她通知安保部,所有監控都必須正常運行,盯緊這間總統套裡的所有畜生。發生這種事的誘因,是這兩年在背後支持這位大明星的大老闆膩了,那姑娘就成了出氣筒。後來做清潔的服務員把各個角落裡的血點子全都清洗幹淨,心有餘悸地對王瓊說:“瓊姐,你是真的為我們好。我們還都以為他是好人呢。”
當然,這并不是酒店開業以來最離譜的客人。酒店從來不缺奇葩的客人,因此每一位不奇葩的客人都值得被盡心對待。
行李在新的房間裡被有條不紊地重新歸置好,史蒂文在一旁也顯得很滿意。王瓊在和他的工作對接中能感受到,史蒂文是個很有條理和方法的人,難得的能把複雜的事簡單化的人。他能明确自己的需求,清晰地傳達給合作者,給出可接受的硬性标準,給合作者也預留出相當多自由發揮的空間,且對合作者提供的方案和創意有很好的包容度。和他一起工作是舒适的,還很容易激發工作熱情,因為他總會讓你覺得你的工作是有價值的。
史蒂文走到落地窗的側邊,随意地挑着窗簾布揉了揉,看了眼窗外的景觀,而後勾着嘴角感歎:“Joan,你和你的酒店一樣精緻可愛!”
這幾天來,瓊姐已經習慣了史蒂文自行給她取的英文名。聽到這句贊美,她自動翻譯為客人對酒店的設施和服務都還算滿意。至于别的,不要想太多。
王瓊把臉側的一絲碎發挽到耳後,雙手交疊在腹前,微笑回應:“您的認可,是我們的榮耀。”完美的酒店禮儀。和窗外夕陽燒紅的晚霞一樣完美。
王瓊從來都是有專業追求的人,她将這份完美一直保持到了深夜,安保經理的電話鈴聲在床頭櫃上瘋狂地響起的那一刻。那一刻的王瓊想的是:天殺的該不是又要出現一隻裝着人體的行李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