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白蟬搶先打破沉寂,綢緞如流雲拂動,将門窗一一緊閉。解維還當她擔心自己跳窗而去,不曾想下一瞬間室内竟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早知武道之外仍有仙道,武道是人體氣血的流通運轉,仙道是人與天地的參合。隻是仙武兩不相犯,修仙者往往不會與武者相争。
不待解維思索更深,白蟬已然出擊,她腳步輕移,頃刻間已逼到解維身邊。解維雖有察覺,可目不視物,竟幾無招架之力。他憑借記憶向下一躍,果然順利跳到台下,步伐且小且急,往寬闊大廳奔去。白蟬在黑夜視物也如白晝,此刻自是無礙,不過對解維要如何應對頗感好奇,于是環抱雙手,站在戲台上默默注視。
然而解維畢竟年輕識淺,未能給白蟬帶來什麼意外之喜。隻見那人在一片漆黑中直直撞上了被封住穴道的壯漢,哎喲一聲摔倒地上,連酒也理所當然地脫手而去,白蟬不免搖頭。解維嘗試聽聲辨位,不過瞬間已無動靜,便知酒落在了白蟬手中。趁着白蟬為到手的酒分神之際,他急忙起身,在壯漢左側的醉俠腰間順走一個酒葫蘆,起步奔向大門。
白蟬一愣:這小子怎麼走得這麼幹脆?她向來警惕周全,于是揮動綢緞,索性将解維手中的酒葫蘆扯了過來。解維卻聽着綢緞移動的聲響,回頭踏地一躍,猶如兔走鷹隼落,站定在白蟬身後,右手一抓,便扣在了白蟬肩上。這一手迅捷無比,讓白蟬也大感意外,她隻覺右肩好似被蜜蜂蟄了一下,暗道不妙。
“你、”她身子兀的一軟,從右肩到全身一下全麻了,雪裡紅自是順理成章地到了解維手上。
解維見黑暗漸去、光亮如初,拿着酒就要飄然而去。打開大門,回頭一望,二樓的面面相觑、一樓的幾雙眼睛仍骨碌碌轉個不停,而白蟬癱軟着坐在地上,聚氣凝神也是不能,連眼神也逐漸恍惚了。他歎了口氣,把酒别在腰間,向戲台走去。
步及台下時,他看向仍站在二樓長廊上的說書人,誠懇道,“朱先生,可否請顔姐姐過來一趟?”朱慎笑着點頭,便對同在二樓的兩位園中人使了個眼神,二人心領神會,快步下樓走向後院。
解維走上台,俯下身子準備向白蟬道歉,不想冷不丁被她扇了一巴掌,惹得堂内十數人無不瞠目結舌。解維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正是好面子的時候,衆目睽睽之下被甩一個耳光,自是怒火中燒,更詫異的是對方竟還有力氣來這麼一手,不過當他見白蟬右手無力地重重垂下,又生不忍。一來二去,既不願對她道歉,也不願加以呵斥。
正是此時,走進來一位提着宮燈的女子,衆人也不知她為何要在白日提燈。她衣飾打扮頗為華麗,寶翠滿頭,腰垂珠鍊,長裙曳地,橘黃色漸變的對襟長紗衣上繡着垂絲海棠花枝密紋,一條暖黃披帛與通身衣飾相得益彰。這般妝容打扮,若無幾分豔麗,難免被外在飾物壓過去。不過這女子又實在堪稱絕色,白日之下另有一份光彩,讓人大感驚豔。
來人便是芥紅顔了。
白蟬本是恍恍惚惚,忽然警鈴大作,然而她氣虛體乏,也隻能維持一瞬警惕,耷拉着腦袋尋思着何來此等妖魅。她此時聽力也不靈光,依稀聽得解維叫來人“嚴姊姊”,又聽對方說什麼你放心,頓時大感不妙:這呆瓜要報複我,這可如何是好?她驚怒交加、血氣倒流,眼皮一黑,暈倒在地。
“這姑娘也算厲害,中了天仙醉還撐了這麼久。”紅顔颔首淺笑,“該不會是你姊姊少放了哪樣藥材、或是減少了用量?”
解維撇撇嘴,“是這姑娘與衆不同。我、”他怕多生事端,便急着辭别紅顔,紅顔見狀也會意,将宮燈遞給解維,柔聲道:“快回去吧,恒公子生辰将至,代我向你姐夫和姐姐問聲好。”解維點頭接了禮,說了聲“多謝,告辭”就急急離去。
紅顔看了眼大廳靜止不動的幾人,又細細打量好一陣白蟬,嘴角上揚,一邊看一邊輕輕搖頭:這倒真給我留了個麻煩啊……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解維随意依靠在院中怪石上,在等待昱緣幾人回來的時間裡,已不知将一千數了幾遍。刀光劍影已是離奇,人情世故更是難解之謎,他想起昨日的經曆仍覺得不可思議。他一直自認為是個與衆不同的有趣的人,現下看來,自己倒是那個最無趣最普通的呢!
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竟是個手起刀落好不利索的武人,而這個淡薄人命的武人又是個愛畫成癡的收藏家;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商卻不通保命保财之方,但從白手起家之時,運氣就好得不得了,一路富到底;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子居然兼修仙武、造詣不凡,自己就算長到她那般年紀,也差得遠呢!這三個人,一個被送去了衙門,一個被送回了鄰鎮,一個被拜托給了不窺園。
解維看向石桌上的宮燈和白瓷酒壺,隻覺世間匠心巧手實非鮮見。那酒壺潤如白玉,也不知是酒、還是日光的緣故,壺身一側竟泛着淡淡紅光,白裡透紅倒像人的肌膚。詫異間,臉忽然又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想到這一巴掌,他倒被氣得笑出了聲。沉思走神間,也未意識到他等的人已經回來了。
解緣見他坐在怪石上,先是搖頭,又是苦笑,最後重重歎氣,不由得看向久昭,兩人眼神隔簾一觸,俱是訝異之色。
“維弟……”久昭正欲開口相問,解維便從怪石上跳了下來,又走到石桌前,擡手一指,“咯,東西我取回來了,還帶回了顔姐姐給你的禮物。”
見久昭面色從容,解維頓感挫敗。解緣見此情景,便知丈夫讓小弟去不窺園取酒,頗生不悅,此時也按下不言,見解維臉上紅白交錯,便走近柔聲問道:“臉怎麼了?”
“遇到個厲害的姑娘,被她打的。”解緣聞言,責怪地看了久昭一眼,又細細看解維的臉,見那泛紅處帶着點若隐若現的黑紫色,不禁咿了一聲,暗道:你自诩玩弄暗器的巧手,怎麼被人下了毒也不知?
“想來那位姑娘定有不同尋常之處。”久昭一面說,一面走到桌前,解開麻繩、揭了封口紙,緩緩倒了兩杯酒,舉起一杯敬解維,笑道:“維弟,原是我魯莽,無端讓你受累,我便借花獻佛,在此向你賠罪。”說罷他将端着的酒一飲而盡,隻覺一股熱流淌過體内,頓感舒适暢快不少。
解緣本知雪裡紅亦酒亦藥,且是酒中美酒,藥中良藥。解維卻是不知,就連江湖中人也鮮有人知,隻因那得到過酒的唯恐争酒者更多更厲害,發現這點後,都默契地選擇保密。
解維環抱雙手,撇撇嘴,“拿我取來的酒給我賠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