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回有人在他跟前哭,還是他惹哭的,心口有什麼在搔,全身的毛孔均在呼救,不知如何是好。巫鎮裕回了兩句無味的話,無相急得發了癡。他發覺了,拿無相的手擦拭臉頰,拉他趴倒在包上,伏在他背上說睡覺吧,明天我們去挑我們都喜歡的房子,然後把小芭(藍魚的名字)接過來住。
許久,無相“嗯”了聲,悶悶地講對不起。巫鎮裕拍撫他的背,輕哼旋律,這就是沒關系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巫鎮裕到素心豆花店接無相下班,剛在門口露面就被陳三妹捕捉,立即當做顧客,擱下碗招呼他進店。巫鎮裕擺手說來找人的。無相探身回望,看見是他,立刻翹起一邊嘴角。
“陳姨,這是我朋友,來接我下班的。”無相說。
陳三妹笑眯眯地拉巫鎮裕進來坐,兩個女人對他問東問西,哪裡人,做什麼事,家裡幾口人,在哪邊念書,長得這麼俊有沒有談戀愛,跟無相怎麼認識的等等等等,諸如此類。他老老實實地回答,以為到丈母娘家裡讨論婚嫁。
無相挑了一筷青椒肉絲喂到他嘴邊,陳三妹率先讀懂他的意思,不再盤問,放無相提前下班去玩。她們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感歎青春無限好,回憶起她們當初在學校裡怎麼認識對方,怎麼和愛人私奔出來,怎麼合夥開店。
陳三妹唉一聲,摸着臉說我感覺我還沒長大呢。劉姐回誰不是呢,我老覺得自己才二十歲,結果一看身份證,嚯,四十好幾了!陳三妹挨着她癟嘴,我還比你大一歲呢,要是我十七歲就好嘞,跟小無一樣年輕,走路都要輕快得多。
她倆定定地望住對方,随後仰臉大笑,收拾好店裡打麻将去。
青春啊,歲月啊,抛腦後,被真正年輕的小人兒踩過去,根據廣告牆上的電話聯系房東看房。巫鎮裕挑選出三個從描述上看較為符合标準的房間,一個做了假,許多人擠在圍欄裡,無相和巫鎮裕說悄悄話,評為小型豬圈;一個沒有廚衛分離,廚房和廁所放在同個房間,得坐在馬桶上炒菜;隻有一個是巫鎮裕想要的小房間,開門進去就能看完的狹長的房間。
大門對着廁所門,右側是廚房入口,左側擺張圓形小桌,兩把椅子。然後是衣櫃,旁邊是布藝小沙發,矮幾,再過去就是床鋪,窗戶。無處可藏的布局,巫鎮裕很滿意,拉着無相進廚房看。廚房裡有冰箱,竈台,洗衣機,碗櫃。
他小聲地和無相說:“我喜歡這個,你呢?你喜歡嗎?”
“小小的,小芭放哪裡呢?”
“放在小圓桌上好不好?出門的時候還可以和它說拜拜。”
“那我就要這個。”
巫鎮裕繃着臉去找房東殺價,房東說要四百八,押一付三。巫鎮裕打算殺點價下來,少二十五十也好啊。無相不懂這些,隻站在一邊當故事聽,聽到巫鎮裕說再少點時便附和說,老闆,再少點嘛,我們也是出來念書讨生活的。
他的外形說這話格外有殺傷力,從四百八殺到四百,巫鎮裕笑絨絨地細讀房東出的合同,條條框框俱要問清楚才肯簽字交錢。怕挨騙。
原本他從平連港過來時身上帶着錢,路上挨騙,轉頭的功夫錢就被卷跑。若是他一個人的錢就算了,偏偏無相的錢也混在裡頭。可能照無相的個性不大在意挨騙,他在意。
兩把鑰匙和門禁卡放到他手中才放下心來,目送房東離開後,取出一把穿了紅繩戴到無相脖頸。
“家門鑰匙,這回就不用在外面等我了,可以回家了。”
無相笑起來,在慘白的燈光下簡直像豔鬼,将鑰匙和玉鎖捉在一塊兒,歪着身子坐到椅子上。巫鎮裕看出神了,臉目中浮着座癡癡的冰山。
去年夏天,他住在父親的客廳裡,那個女人走路的腳步輕,不滿意的口唇音卻重。剛來時小弟新生,他擔起育兒的責任,小弟念幼稚園後家裡需要錢,不需要隻會吃飯的嘴。他為這個不屬于他的家所付出的勞動,計件的零工,沒人在意。
每回,她和父親因為他的事情吵架他就會在晚上把房間打掃一遍,地闆拖得水光,端小闆凳到陽台上去坐着剝瓜子。第二天送小弟去上學的路上喂給他吃。沒想到和這對夫妻坐在一起面對面地說話是因為要把他送去船上做工。
小弟始終是她的孩子,父親終究是她的丈夫。
他到洱市原本是打算去媽媽家的,媽媽會讓他讀書嗎?我也是媽媽的孩子啊,我是她的啊。媽媽搬走了。開門的是另外的滿面柔情的女人,屋子裡從前屬于他和媽媽的記憶,他的獎狀,小被子,抱枕全部變成别人的玩具,衣裳,書包,畫筆。她問找誰嗎?驚慌又鎮定的臉目。
啊,我走錯咗,唔好意思。
他沿着樓道走回街道,找到公用電話亭摳退币口,糾結很久才把身上最後的一塊錢用于給媽媽打電話。明确的是,他是被兩邊放棄的,多餘的那一個。
在那天晚上,他饑餓悲傷,感受到與這世界徹底分離的傷口。他是先看到饅頭再看到無相的,他感謝上天讓他在那天遇見無相,靠在無相身邊仿佛和世界重建關聯。
上天是憐愛他的。
來打掃衛生吧巫鎮裕。無相晃了晃他的手,他回神,雙手在無相掬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朗聲說來吧,開始生活。他們把小房間抹擦得光潔,把壓在包中多日的行李掏出,各自歸位。又手托手到周圍市場買了枕頭和涼席回來鋪床。
晚上,無相炒菜給巫鎮裕吃,巫鎮裕和他講笑話,平連港的傳聞講得像電影情節。他聽得津津有味,直到他們躺上床還要繼續聽。聽平連港水雲廣場的恐怖傳聞,吃人的地坑,夜裡痛哭的狐狸。
巫鎮裕問他,你會看相沒有見過嗎?
“你說得很好玩,見到的不好玩。”
“你喜歡聽我說話嗎?”
“喜歡。”
雖然他們睡在相對寬敞的床上,但不知是保護唯一财産的習慣還是那些麥當勞之夜給他們留下的印記。巫鎮裕習慣了伏卧,無相習慣了趴在他的背上。折騰半宿,最終還是回歸到這個姿勢,在夏夜裡,熱得呼出一隊熱氣小兵仍舊沒有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