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公園待到天黑盡，道路上幾乎不再有行人，才抱着書包找了棵稍大的樹靠着樹幹睡眠。整個人藏在樹影中，不仔細看并不能發覺有人在這裡，不怕吓到别人，不怕自己被傷害。白天裡喧鬧不止的城市在此刻沉靜幽暗，所有的單音均被擴大，重複。

他沒有完全睡着，因此那隻手謹慎微抖地伸向他的書包，以及愈近的心跳聲，吞咽聲，他全都清楚。對方解開塑料袋的結時，他睜開眼，月光燈光刺破葉片的罅隙落在他的臉上，使他沒有看清對方的臉。

“不要動我的東西。”

對方一愣，沒想到他會醒，語言卡在神經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手還抓着塑料袋。無相重複了一遍，他才收回手爪，語速很快地道歉：“對唔住啊，我好餓才生了這個膽。你不要抓我坐牢。”

“饅頭很便宜。”無相說，他還不知道有什麼也買不起的人。

“我沒有錢。”他講得直白，臉目中波動着細微的羞怯與恥辱。恥辱在沒錢就去偷。無相沉默好一會兒，把饅頭遞到他面前。他們對視，沒有從對方的臉孔中挖掘出自己不能接受的任何，于是他接過善意短暫地填了饑餓，碎屑掉進草地，掉進無相的視線。他拿手背揩了一下嘴說：“我叫巫鎮裕。”

“無相。”

他用很童趣的口吻說我們的名字都有點複雜，寫給我們看吧。他卸下半人高的背包，從包内掏出紙筆，跪伏在無相跟前寫下“巫鎮裕”三個工整的方塊字。無相寫“無相”，字體飄飄，巫鎮裕贊歎數句寫得好漂亮，贊字若贊人。

無相觑起眼凝視他的臉，問：“你為什麼在外面？”

“那你為什麼在外面？”巫鎮裕起了戒心，警惕地盯着無相。

“我從家裡逃出來，沒有住處，沒有錢，所以在外面。”

巫鎮裕撓了撓臉，将紙筆胡亂塞回背包，不看他說：“我也是從家裡跑出來的，和你一樣。”

“哦，都是逃。”無相說，“你打算怎麼辦？你會餓。”

“你不會餓嗎？找工作嘛，不管開多少，不要太低我都幹了。”他看見無相搖頭，不知道他是否定餓還是否定工作，馬上追問你呢？

“和你一樣。”

他們對視，都笑了。巫鎮裕爬行到他身邊，離他愈近，愈能看清楚對方。你有張神話故事的臉，你多少歲？今年，我就十七歲了。我比你大，今年我就十八歲了。完全是模仿無相的口吻，模仿也不盡相同。無相拿食指推巫鎮裕的肩膀，他們重新拉開距離，消減距離是一種特定場景下的深刻誤解。

“比我大，和我也沒有分别。”

“我比你大就比你厲害。”巫鎮裕盤膝坐定，完全是一時來的心情，“我能夠知道你為什麼逃出來。”

無相望定他，眼神在問是嗎？好靈動的眼，巫鎮裕失神了。若他有這雙眼，若他有這麼流淌的精神——巫鎮裕笑，故作神秘地從下向上翻起眼皮凝視無相說：“和家人理念不同沒辦法溝通所以離開家對吧。”

“你怎麼能确認這是真的呢？”

“我會算呀。”巫鎮裕說，極其明顯的謊言。

無相擡起右手，無名指中指大指捏在一起放在身前，透過圈定的範圍看巫鎮裕，巫鎮裕不解地歪頭。他視見淺藍色的巫鎮裕，放下手搖搖頭說：你不會算，而且你運氣很差。我更不是因為這個離開家族，因為這個的是你。

他說我真的會算。無相向後靠在樹幹上，目光在他身上流動，似笑非笑。巫鎮裕單手撐地向前探身，你不相信我。無相不言語。我真的會算。再次重複。那你給我算一下吧，你怎麼算的呢？無相攤開手放在他跟前，他好自然地捧住了，輕輕撫摸無相的手掌，認真到月光照不進他的兩眼，全被眉骨盛住。

你從小習武，學習過書法，很聰明，但是命運多舛。巫鎮裕貼近他的手掌，眼光滴在他的葉片掌心裡，二十二歲會有大劫——無相笑了，笑容光亮亮的，巫鎮裕望進他的笑容迷路了。我們這種人沒有能活到二十二歲的，你不是在算，你是在猜。你算算你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在洱市活下去呢？

夜晚的靜默在他們之間複蘇，生長，攀援着他們拉在一起的手開花，結果。巫鎮裕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一般清了清嗓子，我——剛開口就破音——我肯定能找到工作，而且我一定能在洱市活下去，你也絕對會活到二十二歲，你看起來就是長命百歲的樣子。車子開着遠光燈從不遠處的公路駛過，光亮短暫地刷亮他們又熄滅。無相收回手答：好，我相信你了，睡吧。

他們靠在一塊兒，巫鎮裕偎着無相的肩膀，背包各自抱在懷裡。還沒有完全相信對方，緊緊地保護自己稀少的财産，如同保護自己的島。

天光了，他們起來，招招手便要分開的時機，巫鎮裕拿小指勾住他的衣袖，貼着他的耳朵說希望我們能再見面。

無相沒說話，流露出溫和的表情，如此便是對我們再見面的期望。第一個非族人的朋友，或許還達不到朋友的高度，無相已滿足了，接下來就是新生活，新生活是有所預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