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禮從遙遠的夢中醒來時,一時還有些恍惚。
昨晚……他撐着床坐起身來,額角滿是細密的冷汗,他光記得自己被光怪陸離的夢境折磨一宿,細想時卻大都忘了,隻剩密密麻麻的情緒吞噬了他。
緊接着,他想起黑雲。想起昨晚荒唐、出格的,與黑雲間不清不楚的交涉,餘禮更覺得頭疼。他甚至不想打開房門面對事實,光是那些數不清的精細考量就足以占滿大腦内存了,誰知這小犬還能一刻不停地給他出難題。
也就在他想起黑雲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餘禮?”黑雲的聲音聽起來小心翼翼的,沒想到這睥睨一切的昆明犬也有這樣的時候。
“你醒了嗎?”他在一門之隔的地方說,“我、我不是想打擾你休息,隻是來看看你起了沒……”
“……”
“好、好吧。其實我不止想來看你起床沒,隻是想和你說說話……”
“黑雲。”
餘禮歎息。他想了一晚上敷衍對方的方法,各類拒絕技巧從直接到委婉他從大學起就足夠熟悉,未曾想一夜過去黑雲隻是來敲了敲門,他稍一腦補對方扭捏着、可憐兮兮的做派,心裡就忍不住化成一團——盡是多餘的心軟。
他抓起額上的碎發,自覺晨起的淩亂形象很不适合示人,便又歎一口氣:“多餘的話一會再說吧。現在,去晨練,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把早餐準備好。”
——然後在餐桌上談。
黑雲懂得,他享受這種和餘禮心照不宣的默契,又有頗些将刑期延後的慶幸,心情複雜地點點頭,也不管餘禮是否看到,就此轉身離開了。
他就是這樣的一根筋動物,喜歡就要用盡全力,對讨厭的東西則一絲面子不給。也正是因為這樣,昆明犬偶爾——但在餘禮面前稍顯頻繁、别扭——通常卻顯得真摯的感情,反倒越顯得彌足珍貴起來。餘禮在警務系統裡見過數不勝數擅長僞裝的家夥,他們有的像苟勝利一般可笑,有的像趙志雲那樣大義凜然,但都沒有一個像黑雲這樣可愛……
可愛,他怎麼會這麼想?餘禮越發覺得自己無可救藥起來,自嘲地一笑,便把那些都抛到腦後,轉而去思索今天的早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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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犬,黑雲的早餐向來豐盛。
餘禮在爐子上攤一張煎蛋的時候,黑夜滿頭大汗地走進來。他四處打量廚房内的裝潢,最終循着鼻子将目光聚焦在餘禮手下的東西上。
“好香,餘禮。”他越過訓導員的肩,像是要把整個人都囊入懷中,“在做什麼,炒蛋?”
“昨天買了些新鮮鴨蛋回來,适合做早餐。”餘禮說。專注做事時,他的睫毛會低低垂下,像一串羽毛——這是黑雲的最新發現。
他很專心地在觀察餘禮,因此當這人頭也不擡地叫他“去外頭等着”的時候,黑雲決心當作沒有聽見。
“黑雲?”餘禮總算看他了,唇線下撇像在生氣,“警犬要少進廚房,對麼?油煙氣味重的地方會擾亂嗅覺……聽話!”
他習慣性用上命令語氣,說完又自覺太過嚴厲,躲開黑雲直勾勾的視線,舉起鍋鏟給煎蛋翻了面。他一邊備餐一邊反思:畢竟是基地外頭、休假時間,餘禮并不打算對黑雲太嚴苛,個中平衡他曾經把握得很好。但唯一的變數在于黑雲,經過昨晚,餘禮已經想不通該如何對待他、對待黑雲的真心了。他想和黑雲回歸普通的犬與訓導員身份,像以前那樣,開口卻隻能說出硬邦邦的訓誡,黑雲最不喜歡那樣。
昆明犬不因此賭氣,這很好。黑雲在忙碌的餘禮後頭圍觀一會,也許是覺得無聊,終究還是聽話離開了廚房。餘禮暗自歎息,可惜一時的逃避終究不能解決問題,他至今仍未想好要如何答複黑夜。
……答複他不合時宜的愛意。
黑雲的心情很好,他信心十足,自覺在感情上比餘禮看得透徹。那是個真正的死腦筋、事業狂,一心為公的訓導員想必還沒意識到:猶豫本身就代表某種信号。
他花了一晚上,拿出研究《動物世界》和戀愛漫畫的架勢推理。餘禮不可能給出十成十的拒絕,他或許囫囵敷衍、或許避而不談,但那些都需要時間,而這恰好是黑雲的最好時機。
“哦噢,很豐盛嘛。”他做作地拖着下巴,像那些讓男主一見鐘情的女主那樣。他誇張的扮乖語氣,黑雲在心裡要多嫌棄有多嫌棄,面上仍在興緻盎然地點評:“你在廚藝上是個天才,餘禮!”
餘禮微笑着把盤子端到犬的面前,點頭表示:“黑雲的稱贊我可要記下來,這可不多見。”
他神色自然,語氣平常,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黑雲暗歎自己的推理得當,便鉚足了勁繼續激他:“好賢惠的餘禮,這麼說,以後結婚你也是不讓女方做家務那派的喽。”
“或許吧。”餘禮模棱兩可地說,他正在用勺攪拌面前的小碗清粥,專注極了,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就此将問題糊弄過去。
“逃避不是好習慣,你們都是這麼教我的。”黑雲還是忍不住了,吊兒郎當地咬着筷子說。餘禮很不懷疑犬科動物的強大咬合力能在竹筷上留下齒痕,于是打掉他舉筷子的手。
“我想給你答複,而我也一直在思考,黑雲。”餘禮說,“但我一直想不通。”
他不容拒絕地收走了黑雲手中的竹筷,翻箱倒櫃為他換了一副不鏽鋼的來,貼心地放回黑雲手裡。
“你看,就像筷子。人類學拿筷子的手法是自小養成的習慣,一旦改變握法,哪怕筷子還是原來那雙,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使用自如了。”
他眉眼溫潤,從餐桌那一頭望向黑雲,語氣中好似很困惑:“所以,我為什麼要吃力不讨好,隻為了一時興起而改掉已有的習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