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啊……”餘禮歎氣。
昆明犬濃黑的眼睛轉了過來,盯他半晌,似是不滿餘禮遲疑的态度,從鼻腔裡發出“哼哼”的聲音,果斷把腦袋瞥了回去:
“我不想聽的話,就不用說了,餘禮。”
餘禮無奈,訓導員再也不想縱容這恃寵而驕的家夥,便道:“行,那就下車。”
黑雲眼睜睜看他扔下一句命令,眼睜睜看他擰開車把轉身就走,更加認識到餘禮是個冷漠無情的男人——他不聽軟話、也不吃威脅,黑雲越剖白自己,他就越發視而不見。未成年犬短短十七年的社會經驗,完全比不過這個長于玩弄人心的僞君子。他使盡渾身解數暗示他、逼問他,軟磨硬泡,餘禮卻從來不給他滿意的答複!訓導員生來就是要體恤警犬,為警犬提供一切幫助,餘禮說的信誓旦旦,如今卻連給他一個承諾都做不到!
餘禮不知道黑雲的想法,倘若他知道,或許也隻會搖頭評價一句幼稚。黑雲在他心裡始終是後輩,是孩子、未成年的搭檔。他不覺得黑雲懂得什麼是責任,更妄論責任之上的愛情……隻是黑雲受傷的表情實在讓人心軟,他透過車窗看見警犬低垂的腦袋,毛躁的發尾刺在他的後頸上,他忍不住曲指敲了敲車窗。
窗子被搖下來,即便在晚間深沉的夜色中,餘禮的眼中依舊折射着炫目的光。黑雲注視這樣的餘禮,心髒在胸腔裡一下一下跳動起來,眼前人在他心中的形象,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如此绮麗、挺拔、不可侵犯,讓他挪不開目光。他下意識舔自己的虎牙,舌尖被刺得一痛,總算醒過神來。
“走吧,别留在車裡。”餘禮彎下眼角,無奈地妥協,“我們回去吧,黑雲。回去說說你的想法。”
民主、坦誠、公開,伴随恰如其分的獨裁,形成餘禮獨樹一幟的執教風格。時至今日他對訓犬之道早已駕輕就熟,經手的警犬向來沉浸于他獨有的、松緊适宜的節奏氣場中不能自拔,他本以為經他黑雲後的調教也會這般順利——但這頭小犬好像天生就是餘禮的意外。
一切都開始脫軌,餘禮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在從車庫到家門、插入鑰匙至打開門鎖的過程中,本已拟好了一場體面、自然,不讓任何一方尴尬的談話大綱,他相信黑雲隻是因一時沖動而有了錯誤的期許,隻要他引導正确,就能讓一切回歸往常。他隻是一名普通的訓導員,他會幫黑雲通過那場警犬資格考核、立功授勳,成為最好的搭檔。
——隻能是搭檔。
可餘禮尚未從不痛不癢的寒暄中引入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黑雲就突然壓上,打亂他的全部計劃。月色下,昆明犬投下的濃重陰影正侵略性地将餘禮全乎全然地囊括其中,背光的瞳孔緊緊鎖定,像一頭正在覺醒的狼人。餘禮本能般回憶起如草原上被鎖定獵物般的血緣記憶,黑雲毫不客氣地欺身上來,像是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又像是某種血脈的召喚。在餘禮打開家門、踏入屋内的刹那,仿佛某種壓抑了一路的情緒傾瀉而出,黑雲捉住他,反将餘禮禁锢在玄關,進而一把關上了房門。
鎖舌回彈、自動落鎖。機械碰撞的金屬音如同獵物落網的審判,餘禮頭一回認識到眼前犬的血液裡也曾充斥野性、狂放、掠奪的部分,尖利的牙生來是為了撕咬,敏感的聽覺和嗅覺是為了追擊目标。
“餘禮……”黑雲胡亂叫他,聲音委屈而惑人,動作上卻極其強硬地限制住餘禮。
他是嘉爾姆,也是塞壬,看上去危險又迷人。餘禮使勁掙了一下,沒能掙開,摸索着要打開門廊的燈,手腕被黑雲握着抓了回來。
“——聽我說,餘禮。”他總算敲定了語言,打算一口氣讓餘禮認清他的決心。可惜黑雲不擅長這個,祖輩留給他的基因中寫滿狩獵技巧和對人類忠誠,唯獨缺失向人類求愛的一環——他也許是綿延數代的昆明犬中,唯一出現此等需求的個體。
他們在昏黑的屋子裡,身影交疊,糾葛的肢體像是在擁抱。但黑雲用盡渾身力氣才控制住餘禮,既要當心他的反抗,又要足夠小心不弄傷他。他相信自己隻需一次平等、冷靜的談話就能改變餘禮的看法,但他面對的是一條狡猾溜手的魚,黑雲不保證他不會四兩撥千斤地敷衍過去,或是先一步落荒而逃。
餘禮擅長這個。他有充足的社會經驗,又比黑雲虛長幾歲,即便在黑雲看來這點閱曆差距壓根說明不了問題。他喜歡餘禮,想和他親近自然地相處,像彭莉和餘成偉一樣随時随地擁抱,這并不是太冒犯的提議。
……這很簡單,黑雲想。他咬住舌尖,反複醞釀那四個字——半秒,閉上眼睛就能講完。
餘禮在他和牆壁的夾縫裡,大概已經放棄掙紮,抱着手臂擡眼冷冷看他,等着聽他要說的話。他的劉海軟軟垂下,眉梢微挑,一雙眼淬着冷光,叫黑雲無端地緊張。犬優良的夜視力甚至能讓他看清餘禮抿起的唇角,流暢的下颌線延伸至脖頸,一路沒進領口裡。
昆明犬烏黑的毛發和背景融為一體,他知道餘禮看不見,卻總覺得在被審視打量。他屏住呼吸,注視餘禮那雙神賜的無情的眸子,沉默半晌,總算說出口了:
“我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麼,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