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張福全安排好今夜值夜的人手,便挽着拂塵,散步似的沿着小路去到乾清宮後的園子裡。
還未走幾步,他就看見前方隐蔽處的樹下,立着個清清瘦瘦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身淺碧色宮裝,聽見腳步聲後朝他望來,露出一張夏荷般清麗的面容。
“小荷見過張公公。”
這宮女名叫白小荷,是張福全前些天親自送到皇爺身邊的人,倒是個懂事的,在皇爺那兒得了好也不忘他的恩惠,時不時便帶些皇爺賞的新鮮玩意孝敬給他。
内侍私相授受頗為不妥,他們又都是皇爺身邊的人,被人知曉了怕是要惹得皇爺動怒,好在白小荷是個機靈的,有事找他并不會擺在明面上,隻會在晚些時候等在他回屋必經的偏僻處,正如此時。
張福全早在白小荷初入宮時就注意到她了。
張福全伺候皇帝和太後,在這皇宮裡便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宮女出身微賤,在宮内無依無靠,尤其是初入宮的小丫頭片子,最是好拿捏。
這白小荷生得漂亮,張福全本想給她個臉,讓她伺候自己一遭,親自疼疼她,可沒想到皇爺來了興緻,先一步将人挑了走。
皇爺看中的人,他是動不得了,但能看她這副乖巧恭順日日想着法子孝敬他讨好他的模樣,張福全心中也還算痛快。
“如何?咱家瞧着皇爺是真喜歡你,這是又賞你什麼好東西了?鬼靈精,不曉得好好伺候皇爺,倒巴巴地來讨咱家的好。”
張福全擡手,想用指背蹭蹭白小荷的臉頰,對方卻低下頭,不着痕迹地避開了他的觸碰。
張福全倒也沒生氣,隻瞧着白小荷低頭打開手中一隻食盒。
盒蓋掀開,露出一隻白瓷酒壺,還有酒壺旁靜靜躺着的幾枚金葉子。
“這是晚膳時,陛下叫人去庫房拿來的南域美人醉。美人醉本就難得,如今南域已滅,美人醉更是幾近失傳,如今皇宮中就剩了這麼一壺。陛下喝了一些,覺得不合口味,便把剩下這些賞給了奴婢。奴婢想着公公愛酒,自然不敢獨占,趕忙給公公送來,還望公公不嫌棄。”
美人醉?
張福全眼睛亮了亮。
他打小進宮,如今也有幾十年了。挨了一刀的人沒兒沒女,也沒什麼盼頭念想,平日裡唯二的愛好,一是玩玩那些嫩得跟花苞似的小男孩小女孩,再就是酒。
這南域美人醉,當真是舉世無雙的佳釀,張福全攏共也就在當年伺候還是皇後的太後時喝過那麼一小口,自那以後日日想夜夜想,當真是做夢都想再嘗一嘗那令人魂牽夢萦的滋味。
此時白小荷說給他送來了美人醉,一朝夢想成真,一時連那酒壺旁擱着的金葉子都失了色彩。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白瓷酒壺,在掀起壺蓋嗅聞酒香之前,他先閉上眼睛,砸吧了一下酒壺留有餘香的壺口。
張福全抿着嘴唇,細細品味着口中那一點點酒香味。
但很快,他睜開眼,有些詫異地瞧瞧手裡的瓷壺:
“這哪裡是美人醉?小丫頭片子,你竟敢诓咱家?”
“嗯?”白小荷像是有些意外:
“怎麼會?”
張福全沒有理會白小荷,他又對上壺嘴,這次仰頭喝了一大口,品過後更加确信。
期待落空和被戲耍的憤怒湧上心頭,張福全擡手便将酒壺砸在了地上,白瓷四分五裂,酒香也瞬間于空氣中綻開:
“這分明就是最普通的梅花酒!好你個死丫頭,你當咱家白長了這根舌頭,嘗不出來好賴是嗎?!”
“公公恕罪!”
白小荷吓得一抖,立馬跪在了地上:
“陛下确實是賞了奴婢小半壺美人醉,但……但大約是奴婢走得匆忙,搞混了兩種酒壺……奴婢是萬萬不敢诓騙公公的呀!奴婢該死,奴婢這就将美人醉取來!”
張福全眯了眯眼睛。
他本該轉頭就走,再不給這狗奴才一點好臉色,但美人醉……
白小荷一個低賤宮女,斷不敢在讨好他這件事上使出這種愚蠢低級的手段,估計也真就是裝盒時出了點小差錯吧,她一會兒能拿來便罷了,若拿不來、證明她真是耍了自己,張福全未來也有無數種方法能讓她為此事付出代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還不快滾去取?!”
張福全厲聲怒罵,白小荷聞言,一聲也不敢吭,立馬起身,匆匆跑走了。
劣質梅花酒的味道飄散在空氣裡,無端惹得張福全心煩。
那小蹄子竟敢耍他,若不是看在美人醉的份上……若不是看在美人醉的份上……!
心裡的念頭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如今春夏時分,天氣漸暖,怎的這夜裡也無端燥熱起來?
張福全聞着空氣中的酒香味,心裡急躁發毛,在此地愈發待不下去。
此地離那丫頭的寝室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她怎麼去了那樣久?
看樣子,那美人醉壓根就是她編造出來的由頭,他就知道,皇上怎可能把那樣的稀世佳釀随随便便賞給一個黃毛丫頭?
她敢騙他……她竟敢騙他?
張福全在宮中待了這些年,向來隻有他将别人當狗耍的份兒,哪有人敢用這樣的招數來戲耍他?
看來,白小荷露餡心虛,今日是不會回來了,但她以為她還跑的了嗎?她知不知道這乾清宮内是誰說了算?!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他張福全有本事把她送到皇上身邊,就也有本事把她拖下來!
天氣熱起來,人難免也心浮氣躁。
張福全難耐地抓了抓自己的衣領,擡步走向了宮女寝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