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違逆母親的建議。大概他從小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犟脾氣,才總要在失去重要之物後才明白自己當初錯得有多離譜。
被榮鹞拒絕後,雷諾隻是笑了笑,沒逼他,卻也沒走,默默在附近找了間空房住下,白天去搞科研,晚上就厚顔無恥地跑去榮鹞家裡,帶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禮物蹭飯,盡管大多數時候都隻是簡單的稀飯鹹菜,他卻蹭的很開心。
在雷諾刻意的耳濡目染之下,榮鹞也多少對機甲産生了一些興趣,興緻來了便會乖乖坐在他身邊用他的腕機看機甲對戰的視頻,或是主動要求去雷諾的機甲操縱倉瞧一瞧,這裡摸摸那裡碰碰。
童年溫馨的時光總是匆匆流逝,雷諾在榮鹞家邊上一住就是三年,期間除了必須返回學校處理事物,從未離開,榮鹞卻始終沒有要和他去上軍校的意願。
直到一個烏雲密布的下午。
起初,是一位常常給榮鹞塞蘋果吃的老奶奶不見了。接着,總是追在榮鹞屁股後面跑的缺牙巴小跟班也失去了蹤影,隻剩榮鹞從回收站裡撿來翻新後送給他當生日禮物、他一直戴在頭上的護目鏡,沾了血被丢在小巷子裡。
最後,徹底引起人們警覺的,是回收站裡和榮鹞一起打零工、總是掩護他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站長老爺子那裡摸零件回來的大姐姐的一聲尖叫。
蟲潮來得悄無聲息,卻帶來鋪天蓋地的絕望。
人們亂作一團,驚慌失措地在巨大蟲族的陰影中四處逃竄的時候,榮鹞還在第九區的邊緣地帶四處找那幾個失蹤的人。
等到阿檬捂着血淋淋的胳膊,跑來告訴他蟲潮突襲居民區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狂奔回家,踩過從破敗房檐上落下、被鮮血染紅的發黃被褥,躍過小巷裡斷壁殘垣堆積成的小山,繞過散落一地的,沾滿泥土的土豆玉米,沿路看到無數張熟悉的臉龐上,曾經平和的面容因為恐懼和疼痛出現扭曲,卻做不到停下腳步。
直到在家裡發現榮栀的留言條,知道她去第二區領取救濟金了,要晚些回來,他才稍稍回過神。
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在門外無數尖叫嘶吼聲、求救哭喊聲和蟲族窸窸窣窣的嗡鳴聲中,他家的屋頂被“轟隆”一聲掀翻,跑來想提醒他的阿檬被落下的磚塊砸到腿,站不起來。
他回頭,在逐漸散去的塵土裡,看見一隻碩大蠍子型蟲族的用冷冰冰的機械眼盯着自己,随後,又轉向癱坐在地的阿檬,豎起電線杆粗細的銀色金屬尾針。
大概當時他的情緒太激動,頭腦發熱,所以他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他沒有帶着阿檬逃跑,而是沖向斯考奇,大吼着,自不量力地試圖用自己的拳頭和比第九區任何一座房子都要大的大型蟲族對抗。
他天真地以為,曾經擊倒過D級蟲族比特的自己,同樣具有将B級的斯考奇擊敗的能力。
直到阿檬從後面把他推開。
世界仿佛在一瞬間傾倒,他踩在黑沉沉的天空之上,倒轉着見到阿檬被斯考奇的尾針洞穿,甩在牆上,身體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沖到阿檬旁邊,又怎麼在好像胸膛被人掏空了的劇痛中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擊倒那隻斯考奇的。
等到意識回歸身體的時候,他的頭發和衣服已經濕透了。
第九區人們的喊叫聲也全部消失了。
世界靜悄悄,耳邊除了呼嘯的風聲,是一片滴答的響。
陰沉的雲帶來陰沉的雨。
他抱着阿檬逐漸冰冷的屍體,呆滞地坐在被血和雨滴浸潤的泥地裡。
最後,是剛從軍校返回的雷諾匆匆趕到一片狼藉的第九區,駕駛通體深綠的機甲,救下了被蟲族圍困,幾近支撐不住的他。
而當時,除了榮鹞和去領補助金的榮栀,第九區的居民裡,已經不剩什麼還能救的人了。
那天晚上,在母親的陪伴下,榮鹞在臨時堆砌的一座座墳冢間坐了一夜,淚水把土地反複打濕。
次日清晨,彌納米星駐防司令宣布第九區荒廢。作為速戰隊沒能及時出動的彌補,幸存者們被轉移到兵力最為充足的第一區生活。
同一天中午,10歲的榮鹞告别母親,帶着對蟲族的恨,跟随雷諾離開彌納米星,前往聖陽初等軍校。
“現在想想,從我帶着你離開彌納米星到現在,竟然已經15年了啊……”雷諾咬碎棒棒糖咽下肚,悠悠感慨。
“嗯。”榮鹞點了點頭。
他選擇成為機甲師,和蟲族戰鬥至今已有15年。
雖然這些年裡,他不斷在成長,但蟲族也同樣在成長,這樣的抗争仿佛看不到盡頭。
但沒關系。隻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會永遠戰鬥下去。
“哎,還是你小時候好玩兒,話比現在多。”雷諾又掏出一根棒棒糖,像是想借着追憶往昔之際再次借糖消愁,“你還記得不?那會兒你還要我抱着舉高高才能爬上機甲操縱艙呢。”
他說着,無視身邊人投來的眼刀,戴着黑色戒指的手剛剛扯開最外層的糖紙,房間卻猛地一震。
“什麼情況……”雷諾立馬把棒棒糖扔到一邊站了起來,四處觀望。
榮鹞先于他一步發現異常,視線鎖定在全景窗上方,沉聲說:“那邊。”
雷諾眯起眼睛,臉色沉下來:“那是……”
蔚藍色的帝特彌星上方的深空驟然裂開一條足足近千米長的口子。
像是出現在瓷器上的裂紋被融進火裡煅燒,那道裂口的外輪廓很模糊,從其中隐約可以看見四處延伸的紫黑色裂痕,不斷閃爍着電芒。
星淵的激活提前了。
榮鹞和雷諾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朝星艦的外部延伸台跑去。
“雷諾,你能聽見嗎?”
雷諾的腕機裡,低沉寬厚的聲音傳來,是林振煥元帥。
“說。”
“榮鹞和你在一起嗎?”
榮鹞應聲:“在。”
“太好了!”林振煥緊繃的聲音似是終于稍有緩和,旋即又變得沉重:“緊急情況,星淵提前激活,我正在星淵口進行壓制,但很可能撐不了太久……”
星淵的大門一旦向帝特彌星完全敞開,其中湧現的蟲族和蝕能必定會給這顆星球的大片土地帶來毀滅性打擊,無數生命會因此消逝。
“事發突然,機甲陣列來不及趕到,而我對于構建星淵閉鎖陣實在不算擅長,所以……”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林振煥心裡有點沒底。
他知道,五年前,榮鹞正是因為和第三皇子一起,在僅有兩個人的情況下強行完成不可能任務,封鎖了對海利拉星造成極大威脅的大型星淵,才會墜入星淵,失蹤長達五年之久,被帝國對外宣告死亡。
“目前帝都周圍有能力主導構建星淵閉鎖陣的隻有你了……榮鹞。”
把封鎖大型星淵的壓力驟然施加給這樣一個身體抱恙,且沒有義務對現狀予以援助的年輕人,林振煥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
但是此時此刻,他好像别無選擇。
作為一名元帥,他不敢拿帝國的未來做賭注。
林振煥駕駛一架通體赤紅的機甲,伫立于星淵裂口不遠處。操縱艙内,他的手在操縱杆上攥緊,聲音中盡是真摯的懇求:“對不起,榮鹞。我能否拜托你,就當作是為了帝特彌星無辜的人們——”
“元帥,公民的性命不應該被當作砝碼放上商議的天平。”
一台有着金色翅翼的漆黑機甲于雲冀一号近空的穹宇中閃現,青年清冽的聲音随之傳出。
他聲音很輕,語氣也并無指責的意味,卻讓機甲中正在全力驅使星磁與星淵對抗的林振煥渾身一震。
下一秒,強橫的星磁在寰宇中鋪展。
兩道銀色星磁形成的能量光柱仿兩條交叉纏繞的巨龍,随着機甲振翅,從它背後盤旋升起,在星空中劃出悠長而疾速的弧線,如同逆飛的流星,狠狠撞向遠處星淵緩緩擴張的縫隙!
寂靜的爆炸迸發熾烈的白光,整片星空微微顫動,紫黑色的裂痕扭曲片刻,不再向外如同冰層裂紋般延展。
星淵的擴張竟硬生生停滞了下來!
“而此時此刻,如果我産生哪怕一秒猶豫……”
耳畔傳來的聲音清冷,卻蘊含震撼人心的力量,林振煥下意識扭過頭,隻見那架名為燼夜的機甲輕盈飛至自己身旁。
在他身後,龐大的鋼鐵巨獸緩緩駛來,側舷發出強光将燼夜背後機械骨架上一排排菱形星石照得剔透晶瑩,淡金色光暈給人一種聖潔而不可亵渎感,在深灰色星艦映襯下,仿佛帝都教堂彩繪玻璃上展開雙翼的天使。
“我也不配成為燼夜的同調者。”
從那顆被遺忘的星球一路走到這裡,榮鹞聽過太多怒吼,哭喊與哀鳴,目睹太多分别,失去和流離。
他曾經也是那其中的一份子。
所以,15年前的那天,他第一次對自己未來要做的事有了清晰的認知。
并非出于個人英雄主義,也并非出于對弱者的憐憫,他隻是想盡己所能去守護、去反擊,将這個給無數人帶來無數苦難的種族徹底擊潰,為被陰霾籠罩的人們帶來真正的黎明。
這是他所選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