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格外清亮。
她迎着河風走了一段,忽見前方的河灘處立着個赤條的身影。
他正舉着木瓢往肩上潑水,水花四濺時,寬闊的肩背上,幾道舊傷疤在月光下格外紮眼。
“誰?”
是張钺。
清枝趕忙吱聲,“我。”
張钺将手裡的巾子展開,快速在腰間繞了兩轉,這才轉過身,朝着清枝走來。
離得近了,清枝見他整個人都在滴水。
濕發淩亂地垂落在他額前,水珠沿着贲起的胸膛溝壑蜿蜒而下,在燈籠的暖光下,劃出晶亮的軌迹。
那水痕流過塊壘分明的腹肌,在腰際凹陷處稍作停留,又繼續往下,隐入巾子裡。
他問道,“怎麼還不睡?”
清枝蓦地擡頭,正對上張钺的眼睛,水珠從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擦過薄唇。
他的眸中褪去了素日裡的譏诮和漠不關心,隻剩下月色浸潤後的漱玉之感。
清枝驚覺,記憶中張钺的面容總是模糊不清的,隻有這次她才瞧得真切。
她在腦海裡有了一個猜測,張钺是有意讓人忘記他的長相,忽略他的存在。
眼前這個男人才是褪去所有僞裝的張钺。
清枝蓦地想起昨日小侯爺的變化,那定然也是張钺的手筆。
清枝細細打量起張钺來。
他的俊朗與小侯爺自是不同,并非那種令人屏息的驚豔,卻很耐看,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望着望着清枝就笑了,張口問道,“這是你本來的面目嗎?”
張钺心頭一緊,他望着清枝澄澈的眼底,唇瓣微啟又合上,喉結滾動兩下,終是極輕地點了點頭。
對于暗衛來說,被人記住模樣是大忌,更何況他是暗衛的首領。
他行走于刀鋒,慣于将面目隐在暗處,此刻卻鬼使神差地希望她能記住他真實的模樣。
清枝擡手,語氣輕松,“該不會你臉上還貼着一張人皮吧?”
張钺的心底有個聲音叫嚣着讓他退開,可他的雙腿卻似生了根,反倒不自覺地朝着那溫軟的指尖迎上去半寸。
水滴凝在他繃緊的鎖骨處,即将墜落,如同他此刻懸在崖邊的理智。
清枝的眼睛彎成月牙,“好看。”
兩個字讓張钺心頭一顫,他别過臉去,不再看她。
清枝退了一步,輕聲說,“走吧,回去我幫你把頭發擦幹。”
兩人并肩而行。
張钺回了屋,再次踏出門檻時,腳上已換了那雙新納的千層底。
他坐在院子裡的竹椅上,清枝站在他身後,将他的頭發全攏到身後,拿起曬幹的棉布巾子裹着發絲輕輕一絞,發尾的水珠便落在青石闆上。
清枝展開巾子,從發根至發尾一遍遍輕拭。
月色如水,空氣中似乎還有一絲荷花的香氣,清枝想着,許是下遊河塘的早荷開了。
天空中,星子不斷閃爍。
很多年後,這夜的月色突然猝不及防地漫上他的心頭,胸口的某處突然潰堤,疼到他無聲嗚咽。
這夜的月光便成了他掙不脫的枷鎖。
翌日,天光未亮。
清枝收拾好包袱,将一粒銀子悄悄放在了枕頭下,然後走出院門和王娘子,河生告别。
張钺和徐聞铮站在不遠處等她。
張钺眼見沒了耐性,催了兩聲,清枝将包袱緊了緊,利落地背在身後,然後提着裙子,擡腿追了上去。
張钺順手拿下她的包袱,清枝本能地朝徐聞铮伸出手,指尖還未觸到他衣袖時,蓦地頓住。
清枝忽地想起,小侯爺的傷已經痊愈,步履輕健,不再需要她伸手攙扶。
她有些失落地放下手。
徐聞铮和張钺走在前面,清枝默默地跟在身後。三人翻山越嶺,跨溪過河,山間雲霧缭繞,溪水冰涼刺骨。
張钺走在前頭開路。
當行進到一處窪地時,徐聞铮忽地反手向後,掌心朝上懸在半空。
清枝盯着那手掌遲疑片刻,終是将自己的手輕輕覆了上去。指尖相觸的刹那,他倏地收攏五指,将她微涼的指尖嚴嚴實實裹進掌心。
清枝低頭瞧着兩人交握的手,他虎口處的薄繭貼着她的手背,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踏實。
終于翻過最後一道山,熾烈的陽光照在臉上。
清枝眯起眼,感受着久違的暖意再次爬上臉頰,眼前是一片新的天地。
徐聞铮的手還握着她的。
清枝覺着,今日天氣晴朗,萬物恣意。
有風,有雲,還有小侯爺……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