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弈實在太明白如何激怒段檀,果不出他所料,此言一出,段檀目光登時變得無比森寒,攥着刀柄的手也暴起青筋,看楊弈像是在看死人。
但這畢竟是信平侯府,人在屋檐下,雲無憂真不敢任段檀亂來,趕緊掰開他緊扣刀柄的手指,将長刀收回鞘裡,硬是把人給拉走了。
他們身後,楊弈單手摩挲着脖頸,神色晦暗難辨。
雲無憂固然可恨,但他今日行事也未免太莽撞了,莽撞到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幾乎回到了少不更事的許多年前。
“呵……”
原地伫立許久,楊弈忽地低笑出聲。
那張臉的确是威力非凡,不但段檀沉湎其中,連他也泥足深陷而不自知,幕後之人果真好手段。
……
出了信平侯府,段檀問雲無憂:“你怎麼跟楊遙臣打起來了?”
雲無憂隔着衣料摸了摸小臂上的傷痕,故作無奈地歎息:“信平侯誤會我動了他的軍印,還非說我是什麼盟的反賊,我怎麼解釋他都不聽,這才動起手。”
段檀早恨透了他們過從甚密,這會兒聽了雲無憂的話,立刻開始不遺餘力地落井下石:“無能之人,慣會藏奸,何必同他多費唇舌,日後不再來往便是。”
雲無憂點點頭,不欲讓段檀深究此事,沒再多言,轉而關心他道:“小王爺方才動武,沒牽扯到傷勢吧?”
段檀道:“我無礙。”
緊接着又像給雲無憂上眼藥似的:“那天诏獄外刺殺我們的,是岑豐手下最頑固的一批殘黨,他們背後,也有楊遙臣的影子。”
雲無憂對他的意圖全然不察,思量着朝中局勢,眉心微蹙道:“岑大将軍殘黨行刺殺之事是為了報仇,但信平侯為何會摻和其中,他對岑大将軍似乎沒那麼忠心吧?”
段檀眼中劃過一道冷芒:“忠心?他早就想将岑豐拉下馬了,隻不過後來我思及霍沖的身世接過了此事,他才沒動手。
岑豐被廢為庶人的時候,他沒少推波助瀾,至于诏獄刺殺之事,既能消耗岑黨死忠,又能給我使絆子,一石二鳥,他何樂而不為。”
雲無憂聞言腦海中仿佛劃過了什麼,沉吟許久後突然道:“所以我賣身那會兒,小王爺承諾要為信平侯辦的事,就是殺岑大将軍。”
怪不得先前楊弈根本不在意她聽到刺殺良王的密謀,怪不得前些日子她能在良王府看見楊弈,這個岑黨中堅都暗通良王倒岑了,岑大将軍真是死得不冤。
段檀抿唇,并未否認她的猜測。
重逢之後,他已經對過往撒下彌天大謊,所以愈發不願在旁的事上再有虛言。
見段檀默認,雲無憂頓了頓,語氣有些意味不明:“拿本就要做的事與人交易,小王爺也是一石二鳥啊。”
從前是她小瞧了段檀,這京中王公貴族誰也不是省油的燈,都是一丘之貉。
雲無憂目光冷了下來,臉上有淡淡的自嘲,她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對一個上位者降低了防備,以至于如今得知真相,心中甚至生出失望之感,簡直笑話。
她行走間漸漸與段檀拉遠了距離,段檀停下腳步,雙目幽沉,盯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她對自己顯而易見的疏離,心内湧上鋪天蓋地的陰霾。
楊弈對她刀劍相向,她都能無怨無怒,而他不過因勢利導,就被橫眉冷對。
他竭力壓下心間翻湧的戾氣,恹恹地揪了揪眉心,擡手召來個暗衛到面前,對其耳語幾句。
經過上回長街刺殺一事,如今他身邊常有暗衛随行。
暗衛領命消失後,段檀大步上前抓住雲無憂的手腕,一路無言,拽着她到楊柳渡乘舟,浮于貫通整個京城的胭脂河之上。
舟中,船夫立于船頭,手持長槳悠悠劃動,段檀盤膝坐在中段,雲無憂則避開段檀,卧在船尾微微側過身子,伸手去觸胭脂河寒涼的河水,面上略有慨色。
齊嬰與她閑談時曾說過,這胭脂河在前朝本叫澞水。
當年武陽長公主拱衛京師時,因城裡留守的男丁甚少,便建起一支娘子軍來守城關。
首戰雖扭轉敗局守住了城池,卻慘烈無比,軍中女子死傷過半,以至于連澞水都被紅顔血染作胭脂色,見者無不垂淚。
自那以後,澞水便改叫胭脂河,而那支娘子軍,則是後來武陽長公主手下紅纓軍的雛形。
過了許久,小舟到達京郊一處高起的山丘,段檀停船,二人攀至山丘最高處,在一塊幾乎被蔓草吞沒的大石旁駐足。
大石旁此刻擱着幾壺酒,雲無憂在良王府見過,據說有市無價,或許是段檀之前吩咐過的,但……酒壺旁邊那個關着幾隻大雁的鳥籠,也是段檀安排的?
用活大雁下酒?段檀還有這嗜好?
雲無憂目光有些古怪地望向段檀,卻見段檀正揮刀除去大石上覆蓋的蔓草,伴随他動作,石頭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漸漸顯現。
雲無憂站在一旁努力辨認道:“泊、雁、丘。”